夜晚宁静的气氛被打破。
金发男子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打在埃蒂安纳身上。
埃蒂安纳冷不丁地被他吓了一跳，控制不住地惊叫了一声。
这混乱的场面只持续了几秒，他们两人毕竟不是三岁小孩。
待到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埃蒂安纳正打算说话，却没想到金发男子先声夺人，带着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意味说道：“你干嘛啊，吓死我了。”
“你才要吓死我了。”
埃蒂安纳无语地反驳了一句，接着问道：“维克多，你刚刚怎么回事？我叫不醒你，还以为你生病了。”
“我只是在睡觉而已，刚刚做噩梦了。”
维克多挠了挠脑袋，他后背、额头上全是汗水，连带着脑袋也非常难受。
埃蒂安纳既嫌弃又可惜地看着他那脏兮兮的头发，原本是阳光一般的头发，此刻却如同稻草一般，有的发丝还团在一起。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我梦到我被抓到监狱里去了。呃，那帮阴魂不散的债权人、出版商、放高利贷的、裁缝和赌场的……有个坏蛋把他们手里的借条都搞到一起了，把我告上法庭了。”
他回想起刚刚的梦，烦恼压在了心头：“总之，我被丢到牢里了。也没有人来保释我，帮我还钱之类的……哎……”
“按照目前的状况来说，你还不会沦到那种境地。你的新书不是很受欢迎吗？我记得那个书商，叫什么来着？嗯……他不久前才给了你几万库塔的支票吧？”
维克多苦笑道：“几万只能让我享受暂时的清静罢了。”
埃蒂安纳知道他这位朋友欠的债简直是天文数字，不想再继续这个让维克多头疼的话题。
“去洗个澡吧，你看上去一团糟。”
“这么晚了，去哪里洗？烦死了，明天再说。我头好晕。”
维克多扫视了杂乱不堪的房间，又倒回被窝里面，破罐子破摔地回答道。
“真是的……你的事情弄完了吗？”
他窝在被子里，敲一下自己的脑袋，试图让头脑变清醒一些：“嗯……今天几号了，让我想想……”
在维克多转脑子的时候，埃蒂安纳不停地捡地上散落着的衣服、纸团、帽子……他甚至还找到了餐厅的盘子。
“我不过一天没回来，你怎么能搞得这么乱。”
维克多睁着眼睛说瞎话，毫无愧疚地回答道：“有恶魔，是恶魔干的！”
埃蒂安纳扶额道：“你起码编一个正常点的理由。这个世界上没有恶魔，只有伪神！……你不要把盘子扔在地上，碎了还要赔餐厅老板钱，所以你才会越欠越多的……哎，反正说了你也不听。”
“我在听。”
维克多的声音从被子里穿出，闷闷的。
埃蒂安纳摇头道：“左耳进，右耳出。”
“先哲说，‘诗比历史更真实’。”
“什么意思？”埃蒂安纳被维克多这句神神叨叨的话迷惑住了。
维克多带着得意洋洋地解释道：“意思是，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反正你说的话万变不离其宗，听三句之后，我就知道你后面的三百句是什么了。”
“……”
“别愁眉苦脸的，曼兰博士，”他调侃道，“明天我请你吃饭，什么馆子都行。咖啡也好，红酒也好，我也请你喝。你要是想要个美人作伴，我就带你去孔茨的花街里玩玩……”
埃蒂安纳忽略了他的胡扯：“听你这么说，你的事情弄完了？”
“这两个月要到期的欠款都还完了，小钱之类的无伤大雅，唔……和出版商那边定的合同里，我要交给他一部长篇，刚刚写完呢。”
他指了指堆在房间角落的一叠手稿。
“你的新书刚出单行本，怎么又有了新的？话说回来，你以前不是在报纸上连载的吗？”
“规矩变了啦，这一行总是这么麻烦。虽然挣不到连载、单行的双份钱，但出版商一次性给我三万……管他妈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埃蒂安纳叹气道：“你肯定是欠了钱，所以才会接受他的新条件。三万一本，按照平时，你肯定不会接受的。”
“没办法嘛……道里安先生在我危急的时候，总是借我钱。这一次虽然他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但毕竟也是帮我一把。没他的这三万，我的手指就要被剁掉了。”
“你明明才收到了《南国佳人盛衰记》的钱，还不够你还债？”
维克多心虚地说：“不够啦……不够……我住在你这里，就说明我还在躲债呢。”
埃蒂安纳的屋子时不时会迎来灰头土脸的维克多。他自己在其他地方租了一套堪称豪华的公寓，那是他的正式住宅。然而……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债主蹲点，不拿到还款绝对不离开。作为一个心软的朋友，埃蒂安纳收留有家不能回的维克多好几次了。
埃蒂安纳猜到了这家伙又干了什么混账事，一向温和的他不禁带着几分怒意问道：“你又去赌钱了？”
他湖蓝色的眼睛中充满了火气，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别这样嘛。我也是想着赢些钱，把欠的债全部还清。谁知道又欠了呢……”
维克多急急忙忙地从柔软的被子之中挣扎出来，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一本正经地说：“总之，总之！一切都结束了！下次不会再赌了，我会踏踏实实地还债的！我明天就搬走，我家门口已经没人了，你总相信我了吧？”
埃蒂安纳用一种极为同情，却又带着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在他的心中，维克多实在是一个可悲到极点的人。
然而他却又有着那么卓越的天资，这是埃蒂安纳永远无法得到的……正因为看见他滥用自己的天赋，不加节制地放纵在欲望之中，他才会对维克多既爱惜又憎恨吧。
“你……”
他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个与自己迥然不同的好友说，却又发现自己什么具体的言辞也无法脱口。
“算了。明天搬回去吧，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来我家躲债了。我要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去科斐大教堂。”
埃蒂安纳把维克多散落着的衣服堆在房间的另一角，准备离开。维克多扯过床头柜上一张画着净痕的纸，法术的光辉微微亮起，他闭上一只眼睛，看着埃蒂安纳的背影。
维克多说道：“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唔，教导人的欲望？这可真是少见。”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最近在教人法术，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在术士之间，用法术窥探别人是非常冒犯的事情，就像普通人之间，拿着枪瞄准对方一样。
但对于维克多擅自用法术打量自己的事情，埃蒂安纳并没有追究。他和维克多相熟多年，对他这种动辄使用法术的习惯，早已经麻木了。就像他对于维克多的邋遢、放纵，由刚开始的愤怒，变成了现在的平静。见怪不怪。
“你挺喜欢你学生啊。”维克多使用了陈述句。
“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不过，也不是特别喜欢。我当了老师之后才发现，老师会对学生有天然的好感……正常的人是这样的。”
他想起了孔茨大学里某些压榨学生的老师，添上了一个前提条件。
“对了，他是你的忠实读者呢。”
维克多对此到并不怎么意外：“孔茨街上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我的忠实读者。”
孔茨的识字率虽然很高，但怎么也不可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再说了，即便维克多·伯斯的小说很受欢迎，也不可能人见人爱。
“你还真是擅长吹牛。”
维克多坐在床上，行了个上半身的礼：“鄙人不才，现在就是靠吹牛混口饭吃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会靠吹牛发家致富呢。”
埃蒂安纳扯了扯嘴角：“你戒掉你那赌瘾再说吧。”
“我发誓以后不再赌了。”
埃蒂安纳借着刚刚的话题，嘲讽道：“吹牛大王的誓言，有什么可信的？”
“呃……”维克多被他的话噎住了。
“你要是改天有空，我把我的学生介绍给你。不过，”埃蒂安纳想起了什么，“你总会和他见面的。毕竟你不可能一直向格尔曼先生请假，逃避你作为‘即终者’的任务。”
维克多恹恹地说：“我在考虑退出。”
“你都考虑好几年了。”
维克多说道：“是啊……我是个没有意志力的人。要是我退出的话，让娜小姐会把我所有的记忆抹除。我舍不得在那里学到的东西，渴欲天使的法术是非常迷人的……多亏了这些高阶法术，我才能看到人们心中的欲望。
“你知道吗，道里安先生总是问我，我从哪里想到这么多故事的。每次我都一笑而过。其实，我只要用法术看看街上行人渴求的东西，就能以此为蓝本，编个七七八八的故事了。没有法术的帮助，我早就‘江郎才尽’了吧。”
说到这里，他想自嘲地笑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脸上只有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埃蒂安纳正想安慰他，但他又说起话来：“你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泽奇·隆塔。才十八岁呢，黑头发，绿眼睛。最近加入‘即终者’的，只有他一个人，很好认。”
他一扫刚才的阴郁，像恶作剧式的小孩子一样，咯咯笑起来：“格尔曼先生很快就会叫我去‘上班’了吧，到时候，我要吓吓你那个学生。”
埃蒂安纳说道：“你还是消停会儿吧，‘逃兵’先生。”
“唔，我请了假的，怎么能叫我‘逃兵’呢？他们都没来联系我，也没让你给我带口信，应该比前段时间闲一些吧。要是真的需要我的话，格尔曼先生会帮我把债主暂时打发走的。”
“你是说替你还债吗？”
维克多点点头，对自己的推理非常自信。
“……”
维克多对于渴欲天使法术的依赖性，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强。在没有法术的帮助之下，他的想象力也超出常人。即便他不在街上“看”行人们渴求的东西，也能凭空造出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