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大地，广袤多山。

    离郢都百里处，便有一山，山无名，其上有峰，峰亦无名。

    然其上有一奇石，奇石甚有奇名，因其立于峰顶，其下浑然无基，仅有一线石笋，风雨数百年而不曾落下，故甚奇之，予其名为立。

    立石历数百年而不倒，早有灵性自蕴，暗引百年星光日耀尽收其内，只待一线天眷，便可褪凡为灵。

    数月之前，风雷骤起，暴雨倾盆，一道天雷直劈立石之上，得此天眷，立石数百年积攒之精华与灵韵相合，终是诞生了一缕灵智，得以褪去凡躯，化为灵物。

    那石灵初生之际便有莫大智慧，自取天道之路为姓，辨天下之是非为名。

    自此天下不再有千百年之立石，唯有灵物有名曰：

    “路明非！”

    “好吧，带感是带感，可没有什么用啊。”

    化作奇石已然数月的路明非“抠了抠”自己的“脚趾”，看着漫天的白云和清澈的天空默默吐槽着自己突然燃烧的中二之魂。

    说是中二，其实跟实际情况也差不了多少，他现在所化的这块奇石仅有人头大小，确实是灵韵自生，积攒了数百年的天地精华。

    数月之前，这块奇石趁着天地剧变引天雷淬体，欲真正成为灵物，然后...

    就变成了路明非，连带着石头里孕育了百年的一块蓝田玉一起姓了路。

    “啊，屁股好痒，为什么非得立在这么个尖尖上，这被戳了几百年又不能挠是怎么忍下来的？”

    “翻了翻身”，路明非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屁股”。

    一块石头当然不能动来动去，哪怕是通灵的石头也不行。

    路明非只能想像自己还是个人，还能做这些事情，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经历过上次成为“剑人”的经历，这次变为“石人”并没有使路明非的心境发生多大变化，毕竟这并不耽误自己的修炼，又能获得一些其他的珍贵情报。

    只是时光太过难熬罢了。

    作为器物，路明非不能动也不能说，也就没办法主动去获知什么，这数月以来，整天就是立在这让自己浑身发痒的石笋之上，连现在倒底处于哪里都无从知晓。

    路*百无聊赖*明*想绘梨衣*非。

    想起绘梨衣，路明非就想起记忆中绘梨衣的怀抱，温暖、柔软，让人很心安，虽然那时候他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就是了。

    “嗯？为什么真的感觉有人在摸我？”

    突如其来的身体感觉打断了路明非的自我陶醉。

    环视四周，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一个年轻的猎人给拿了起来，那猎人一双大手正不停地在石头上摸来摸去，像是非常高兴的样子。

    “嘿嘿，果然如此，常人只道这立石终年立于石笋之上甚是奇特，却不知这正是因为其中藏着一块巨大的宝玉，这下我可走大运了。”

    “你谁啊你，大哥，摸个石头而已，那么猥琐干什么。”

    虽然路明非在心里疯狂吐槽着这个年轻猎人，但是身为一块石头的他也做不了其他的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猎人一路带下自己呆了数月的无名山。

    “不过这猎人腿脚倒是相当利索，也怪不得能攀上山顶将我带走了。”

    其实说那猎人腿脚利索还是说的差了，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那猎人不但把路明非带下了山，还直接回到了其在数里外的城内住所之中。

    那是一个比较老旧的居所，在城内偏僻的一角，居所内的摆设数量很少，但用料和质地却远远称不上简陋。看得出来，这年轻猎人的父辈或许曾经有些家底，只是到了猎人这一代稍显没落了。

    那猎人将路明非放在桌上，便转去里屋找自己的妻子商量，因着这石头本身已经通灵，路明非远远地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大概。

    似乎猎人打算将自己献给某位君主，以换取封赏来光复家门。

    “宝玉，献于王上？”

    路明非远远看着那猎人脸上洋溢的笑容，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

    第二日天刚亮，路明非就被年轻猎人带离了这座小城，一路奔波，历时三天，终于到了年轻猎人口中的王都。

    一路上，路明非与猎人一起见到了许多人，这让路明非终于对这个时代有了一个比较准确的认识。

    这是一个混血种、人类和龙共生的时代，路边随处可见觉醒了言灵的混血种，也随处可见没有言灵的普通人。

    但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却不比那些觉醒了言灵的混血种弱上多少，甚至反而强过一些混血种。

    带路明非一路走下来这个年轻猎人便是其中典型，他仅仅花费3天，便带路明非用腿脚奔走了百余里。

    更甚者，路明非在平民中看到了纯血龙族，他们就像是普通人一样行走在街道上，为生活而忙碌，甚至还被混血种贵族所欺凌，若非背后双翼，根本无法相信这竟是纯血龙类。

    而路明非也终于弄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

    楚，春秋时期的楚国。

    这无疑让路明非心头的不安更上一层楼，献于王上的宝玉，自己身体中的那块巨大的蓝田玉，还有这旗号时代都很分明的楚国。

    那年轻猎人的身份其实已经不难猜了，但正因如此，路明非面对那年轻猎人开心的脸庞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你可知这一去，便会毁了你的一生啊。

    卞和。

    卞和自然不会知道他这一去会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充满喜悦的他仍旧按例寻访了王都里的士大夫们，请求他们帮忙引见自己给王上，又是奔走数日，终于在五日之后寻得了觐见王上的机会。

    而路明非，只能看着他借苦苦寻得的这个机会，将自己献给楚王。

    觐见之日，他穿上新置办的深衣，带着路明非踏入了偏殿，见到了当时的楚王眴。

    “王上，小人卞和，此石乃楚都百里外无名山上之立石，立于石笋之上已有数百年而未落，小人以为其内必有稀世玉璧，故携其于此敬献王上。”

    那大殿正中坐着的楚王眴面容威严，周身与常人无异，也不知是混血种还是普通人类，听得卞和如此说，便抬手呼喝：

    “请玉人见此石。”

    少顷，玉人至此，路明非看得分明，那玉人身后负有双翼，身着华服，仪表威严，在龙族中想必地位也不低。

    那玉人见过王上，便转向路明非，口中古老之音骤起。

    路明非霎时间感到周围元素发生了变化，一股无形无相之力正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控制体内的蓝田宝玉。

    是言灵，而且是如同姬发的世界中一样强大的言灵。

    但因自己乃是通灵之物，通体如一，那力量几次尝试之下皆不得其门，最后只得作罢。

    路明非这才明白，是自己的特殊导致了玉人无法探得玉石，怪不得历史上楚王轻信玉人之言，这玉人是竟用言灵之力直接作出的结论。

    这果然是与上个封神世界一脉相承的春秋战国。

    “王上，此石为百年顽石，其内并无玉属，此人欺于陛下。”

    玉人不得其功，便上传于陛下，堂下的卞和瞬间面如土色。

    “王上！玉人之术亦可有缺，不若开此顽石，以观其玉！”

    卞和当即为自己辩驳，但玉人的地位却远远不是他能企及的。

    “定欺，恶于胆气，便刖其左足。”

    果然，楚王只得稍加思虑，便说出了令卞和绝望的刑罚之语，转眼间两边便有士兵出列，将卞和和路明非一起带下了偏殿。

    ......

    再见卞和已是三日之后，其时卞和已没了左足，引以为傲的双腿废了一条，只能缠上一根木棍来支撑身体。

    楚王手下帮忙引见的士大夫为了彰显自身高德，不仅将路明非还于卞和，还帮他治好了受刑之后的伤势，并遣人送卞和回乡。

    又是五日，卞和终于回到了住所，妻子见他失了一足，大惊，哭了整整半天，哭完之后便要将路明非丢到自家茅坑里，以人之五谷埋没路明非这不详之石，

    “此石本立于无名山中，得天地造化，历经百年而不落，如今不该因我而蒙羞。”

    最后，还是卞和拦住了妻子，将路明非用麻布包好，收藏了起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失去了左足的卞和一开始还想借着自己的弓术和陷阱勉强再去打猎，但失去左足他便无法再追赶受伤的猎物，在几次失败，还险些被野猪所伤之后，终于是熄了这份心思。

    无奈之下，只能由妻子替人缝衣织布来维持生活。

    又过了几年，两夫妻的第一个孩子成家立业，时常接济父母，终于让他们的生活好过了起来。

    而后卞和又靠着自己几年钻研的厨艺和以前打猎时的人脉开了一家酒肆，几番经营之下，生活又变回了之前打猎时的水平。

    不知不觉已有十余年过去。

    是年，楚王眴崩，谥号厉，其弟杀其子，自立为王，是为楚王通。楚国上下，皆为震动。

    卞和听闻此事，当晚又把路明非从麻布中解了出来。

    “石头啊石头，十余年前我因你而痛失一足，而今王上既崩，新王即位，又是天赐之机。”

    “我自小生于士人之家，家父乃是朝中延理，禄百担，行事方正而被奸人所害，含冤而死。”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重振我家的名声，因此，我不可能错过这天赐良机。”

    “石头啊，你若真是有灵，便助我成此大愿吧。”

    但路明非只是沉默着，一如他十余年来一样地沉默着。

    他很想早点结束这个令人悲伤的故事，看着卞和从不错的生活跌落，努力挣扎之后好不容易稍复原样，又要再一次去面对自己悲惨的命运，这简直是又见到了过去被命运玩弄的自己。

    路明非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这十余年来，越是去了解卞和的生活，这种内心的煎熬就越是剧烈。

    到后面几年，路明非索性封闭了自己的感官，只靠着琢磨《源典》中的功法和时不时想想绘梨衣来勉强度日。

    路明非阻止不了卞和，他确实有灵，但他只是个石头罢了。

    第二日，卞和便不顾妻儿的反对，再次踏上了献宝的道路。

    这一次，已经年过三十的他乘着买来的牛车，花了整整六天才赶到郢都，赶到之后，又经历了和上次一样的奔走。

    只是这一次更加艰难，王都里的士大夫碍于上次之事，都不愿意在新君即位之时再行此冒险之事，最后还是找了当初与他父亲性命相交的一位昔日门客，才勉强寻到了一丝机会。

    是日，卞和又换上了新置办的深衣，再一次踏入了偏殿。

    这一次，只刚一进殿，路明非就感到了来自于上首的巨大压力，那是基本掌控周围一系元素，也就是一类天地灵气所带来的自然威压，纷乱的元素在他的周身归于秩序，从而引起巨大的压迫感。

    新任的楚王通，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纯血龙族，而且必定是接近龙王的次代种。

    那巨大的压力也影响到了卞和，他吃力地跪着，在坚定的意志下开口向楚王通献宝。

    “王上，小人卞和，昔日献立石于厉王，厉王不允，今献立石于王上，小人以为其内必有稀世玉璧。”

    楚王通高坐于金台之上，只一眼扫到了路明非，庞大的风元素流立刻汹涌而来，冲击在路明非身上。

    这一次，路明非身上爆出了璀璨的灵光，疯狂对抗着楚王通的言灵，同时周身都传来剧烈的痛苦。

    楚王通轻咦一声，黄金瞳猛地一闪，更为庞大的风元素流形成小型的飓风，将路明非笼罩其中。

    面对这更加强大的力量，路明非身上的灵光猛地一敛，尽缩于其内，仿佛又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但那肆虐的飓风却再也无法伤害他分毫。

    路明非巴不得自己现在就这么被楚王通给破开，显出体内的玉璧，这样就可以改变卞和的命运，提前结束他的痛苦。

    但这并不是路明非所能控制的，路明非对于这块石头唯一能做的，只有听或不听、看或不看，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块石头像缩头乌龟一样把所有的灵韵都藏在了石头内部，然后集中力量硬是防住了楚王通的攻击。

    “此物无用，只一顽石罢了。”

    收起了言灵，楚王通亲自下了结论。

    “王上！王上！此物有莫大灵光，如此神异，必有绝世宝玉藏于其内啊！”

    卞和见得如此一番光景，像是发了疯一样向楚王通冲去，连断腿上的木棍被磕掉了也全然不顾，一边冲一边大喊着。

    路明非心中一阵叹息，默默地看着卞和几近疯狂般的举动。

    没用的啊，卞和。

    楚王通已经亲自试探过了这块石头，既然他一时打不开自己，其他人自然不会也不敢再打开自己，难道还需要他堂堂一个楚王不顾颜面在大殿上为了一块石头全力出手吗？

    说是绝世宝玉，对于龙族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观赏之物罢了。

    “僭越之举，罪当处死，然献玉之心可鉴，虽欺于我，刖其右足便罢。”

    前冲的卞和很快便被随侍于殿内的士兵拿下，楚王通一言既出，卞和十余年的等待便又化为了泡影。

    一如十余年前那样，路明非与卞和又被一同带下了偏殿，几天之后，路明非见到了瘫在木板上的卞和。

    他周身并没有其他的伤势，只有双腿处空空荡荡，束冠在挣扎中被扯碎，扯碎过后便再未戴上，头发披散着零落在简陋的木板车上，将他枯槁的面容也一并遮掩了大半，那一身新置办的深衣，如今已经满是血污了。

    他就那么抱着路明非，一路之上任由车夫拉着他返回家中。

    也幸好与他父亲生死相交之人仍是仁义，遣这车夫送他回来，否则，他怕是再也回不来自己的家了。

    也许路明非未曾来到此地，那石头便不会有机会开启灵智，而卞和也能在第一次献宝时便完成自己的心愿，从此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但时间从来不是偶然的产物，历史悠悠，一切不过是按照彼岸的意志在前进罢了。

    就像自己，得了源君的帮助，有了成道彼岸的一线生机，但谁又知道源君真正的想法？

    毕竟连黑王都只是被除去，而并未被杀死，源君到底给了多少人一线生机？路明非是根本不敢去想的。

    彼岸。

    只有成为彼岸，才有可能自己编织自己的命运。

    不知怎的，路明非心里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决定去陪伴卞和度过接下来这段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

    这一次，路明非没有封闭自己的感官。

    这一等，就是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是路明非至今未止所有的记忆合在一起才能长过的时光，就这么被路明非痛快地给予了这个断去双腿的男人所拥有的灰暗半生。

    他看着卞和的妻子和大儿子因为卞和再一次的冒险而愤然离去。

    他看着卞和的小儿子顶住压力四处谋生养活了自己的父亲。

    他看着卞和的朋友一个个老去，死亡，而卞和却像是黑暗中最后的一丝光亮一样，努力活着。

    他看着卞和的儿女生下了儿女的儿女，而儿女的儿女也已长大成人。

    他看着满身病痛、面容枯槁的老人每日在黑暗中凝望着窗外的月亮。

    他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是磐石般在岁月的河流里深深扎根，永远不会被岁月侵蚀。

    命运会给予不屈者机会，但不屈者的苦难却从未属于他人。

    而时间终于来到了那天，王都传来消息，楚王通崩于征随途中，谥号武，其子赀继位，是为楚王赀。

    卞和知此消息，立刻拖着垂死的身躯前往当初立石所在的无名山，彻日彻夜嚎哭不止，并让自己的子孙将此事散播到王都。

    整整三天三夜，卞和的嚎哭从未停止，他像是要将一辈子的痛苦和不甘都发泄在这世间，泪尽而泣血。

    到第三日，总算有一位君主携随从架风而来，那为首的君主正是楚国新王赀，以人身示众，观其威势却更胜楚武王。

    “果然是你。”

    稍到近前，不待卞和开口，楚王赀便已认出了他。

    “今呦哭不止，所为何事？”

    “卞和一生所求，不过忠义二字，此等宝玉，亦不可默默无闻。”

    已经呦哭三日不止，老人的声音却还是坚定而有力，他望向楚王赀，寻求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果然如此，你二人之过错，便以千年沉眠还他一生忠义吧。”

    楚王赀听得卞和所言，身形一转，一声叹息，对着随从中的两人下了命令，那两人快步上前，却是昔日的楚武王和楚历王，当日在大殿上与常人无异的楚厉王，如今竟然也是一副纯血龙族的样子。

    果然，龙族掌握的王权更替根本就不是生死那么简单的。

    路明非见此，不禁内心一声叹息，卞和终身所等之时机，不过是龙族内部协商的结果罢了，但他仍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那两位纯血龙族听命出列之后，也不言语，径自口吐古老之音，以生命为代价，开启了自己最强大的言灵，齐齐攻向了路明非。

    这不同于当日楚武王稍加角力之击，两股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只一瞬间，立石上便布满了裂纹，稍逾片刻，路明非的身体就完全四分五裂，露出了其中深藏的绝世宝玉。

    “此玉因卞和而得以现于世间，以后便名为和氏璧，和氏璧于天下流传一天，卞和之忠义便于世间传颂一天。老丈，如此你可安心去了？”

    亲眼看着楚武王和楚历王耗尽生命本源化作灰烬之后，楚王赀转头问向卞和，言语中已是改了称呼。

    卞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点点头，谢过楚王大恩，便一一收起地上立石的残骸，由自己闻讯而来的子孙带自己离开了无名山。

    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卞和和那立石，只有无名山周围一处士人的荒墓前多了一具挂着石头项链的骸骨。

    时间流逝，枯骨化沙，那石头项链也就此不知所踪。

    世间诸事，如是命运所愿，终究不过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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