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北街，任家。

    李弦躺在石椅上，看着月亮发呆。

    “李姐姐。”朱思柔的声音将她唤醒，“酒还没醒呢？”朱思柔摘了石椅一朵芍药，给她别上，“红花配美人。”

    李弦的酒早醒了大半了，坐了起来，但脸上还有红晕，在芍药的印衬下，月光里的她确实显出了跟往日不一样的柔美。

    “你也终于受不了任宗景那两个妹妹了？”李弦打趣道。

    “任婉儿的《塞外牧歌》已经弹了第六遍了，我都要快学会了。”朱思柔一脸哭相着说，“任莺儿姐连吃个橘子都要提一下自己的宗室夫君，顺便贬一下任婉儿的庶出身份，我陪笑都陪得连僵了。”

    李弦却觉得好笑，继续逗她，“诶，那任宗景那个嫡母章氏呢？是不是她儿子任宗元自己夹个菜都夸上天了？”

    朱思柔疯狂点头表示赞同，“七岁了诶！又不是七个月！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啊！据说任大哥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写诗了啊。”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补充道，“任大哥这么优秀，肯定是因为他生母的缘故吧。”

    “他生母是个外室，据传是个教坊小娘，十岁才被一直无子的章氏接回来，写在自己名下养大。”李弦将自己之前从李衍口中打听到的消息，大方地跟朱思柔分享。

    “啊，不可能，小姐生的是不能考科举的。”朱思柔赶紧否认。

    “也对。”李弦点点头表示认可，“不过，人独立于世，未必什么都要跟他父母有关。若才华都能世袭，那这世间，该多死气沉沉？”

    那时的朱思柔并不理解这句话，但她也察觉到了李弦对任宗景的赞许，于是她赶紧撮合道，“对啊，如此优秀的任大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啊。”

    李弦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所以，你爱慕他？我还以为是任宗策。”想起相识第一天，朱思柔听到自己是任宗策未婚妻时那个反应，李弦事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听到这么直白的误会，朱思柔的脸唰地就红了，手舞足蹈地解释道，“不是，没有！我的意思是，任大哥这么好，你干嘛不想嫁给他？”

    李弦见她这么慌张的样子甚是可爱，于是继续逗她，“那你想啊？正好，我看你跟他两个妹妹还挺合得来的。”

    朱思柔一着急跺脚，都快哭出来了，解释道，“李姐姐，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了。”李弦笑着见好就收，随后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不是说他优秀，我就一定要嫁给他。我也很优秀，怎么没人说嫁给我呢？”

    朱思柔一脸不解，“女子不都是嫁人的么？哪儿有别人嫁给女子的？”

    “只是打个类比。”李弦笑笑说，“嫁了人，就要被束缚于这四角天空内，嫁谁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朱思柔难得透露自己的小心思，“李姐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像我这种出身的女子，只有嫁给家世稍微好点的男子，才能不为生计愁。像任莺儿姐那样出身的女子，也要努力嫁给更高一层的宗室子弟，才能在回娘家的时候脸上有光。而李姐姐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娘家给你安排的，连王相家女儿都想嫁的麒麟子做未婚夫，多幸福啊。”

    “幸福么？”李弦反问道，“因为娘家好，能嫁个好男人，就算幸福么？”

    朱思柔点点头，但又很快摇摇头，说道，“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幸福的，可我不是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看不上的，可能是别人梦寐以求的。”

    李弦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我没有看不上任何人。”随后，便又恢复了正常声音说道，“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祖母在我十岁之前对我很好。”

    朱思柔点点头。

    “我小时候就调皮，从不听爹娘的话，我娘打我，我祖母看到了还会护着我，对我娘说，女娃娃有活力是好事，好养活。”李弦的声音似乎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之后，我六叔父尚了公主。他俩过得不好，不到一年就闹得沸沸扬扬，连在宣州的我都有所耳闻。”

    朱思柔想了想，好像小时候在街口玩的时候，确实总听到喝茶的人议论公主跟驸马的事儿。

    “六叔父是我祖母的大儿子，她心疼自己儿子被公主欺负，就拿婆母的身份说了公主两句，结果被公主打了耳光，还闹去了仁宗陛下面前要和离。”李弦继续说着，“仁宗陛下心疼女儿，自然说了我六叔父几句，祖母就更委屈了，分明是儿媳不守妇道，她教育几句还害自己儿子被骂。但是人家是公主啊，她又不能真去骂公主，所以只能在一群孙女里挑那个行为最出格的人发泄。我嘛，就成了那个出气包。再后来，我爹娘拒绝了姑姑给我安排的宗室子弟婚姻，想让我嫁给人品更好的任宗景，祖母就更觉得是我不守妇道，跟别人私相授受，就宛如当年她那个出身高贵的儿媳一样。”

    听完这些成年往事，朱思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安慰李弦，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咱们给祖母解释解释，毕竟你确实是不想嫁任大哥。”

    “她知道我吵着上京来太学陪读的，而这任宗景恰好就在太学做学督，怎么解释？”李弦无奈地耸耸肩，“不过等我做上了女官，一切自然明了。”

    朱思柔点点头，她真的很羡慕李弦这种不在乎别人眼光的活法。

    “所以，你怎么看我的六叔母？现在的长公主。”李弦拉回之前的话题。

    “嗯，她是公主，身份尊贵，但也不应该仗势欺人。”朱思柔并没有理解李弦的意思，自顾自地回答道。

    “但她是全大宋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她嫁人尚且不能如意，更何况咱们？”李弦说道。

    “那不一样。”朱思柔连忙摇摇头表示不认同，“长公主之前已经和离过了，但在仁宗陛下去世前才又复婚。可见，即使是公主，作为女子也终究要嫁人的，不然父亲死后，谁能护着我们？”

    “对啊。”李弦微微点头，说道，“女子可以护住自己的路，真的少得可怜。所以，女官这条路，才对我来说那么重要。做了女官，无论嫁不嫁人，你都是官家的人，都有官家给你护着。”

    “你就不怕官家看上你，要你也嫁给他？”朱思柔脱口而出。

    李弦哈哈哈大笑道，“小柔，你以为我长成你这样么？这种会让别人一见钟情的事情，我根本不需要担心。我娘从小就说我，不讨人喜欢，我也曾努力试过让别人喜欢呢，结果别人以为我整蛊他们。”边说她边笑，似乎在说李衍的糗事，而不是自己的，“后来索性就放弃了，虽然我喜欢赢，但让人喜欢这事儿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你看你，啥都不需要做，站在那里我就可喜欢你了。”边说边捏了捏朱思柔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

    两人打闹了一阵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来寻她俩的任宗景，已经在假山后面站了许久。似乎不愿意打扰她俩的兴致，他默默地离开了花园。

    很快就被李弦束缚住的朱思柔，最终认了输，李弦便放松开了捏着她小脸的纤纤玉指。

    “还你。”朱思柔整理了一下仪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新绣的香囊，递给了她，说道，“今日你给我的两百文。之前的钱我已经用掉了，还不了，这个香囊我刚绣的，一起送给你了。”

    李弦以为朱思柔反悔了参加实践课，赶紧警告道，“艾学录说了，下一个作业十天后就公布，现在反悔，来不及了。”

    朱思柔听到这话，扑哧笑出了声，桃花眼弯弯地看着李弦，慎重地说道，“我知道，我不会反悔的，放心吧。”这些天，是朱思柔进十一斋以来，过得最有意思的几天了。

    李弦狐疑地看着朱思柔，她弟说，漂亮女人最会撒谎了，所以并没有接过香囊，继续问道，“那你这是感谢我今天请你来任家吃大餐？我主要是知道我爹那个人，有外人在的时候肯定不会聊我的婚事，所以我才把你跟杨仲齐拖来，算是你们帮我忙了，不用放心上。”她讲出自己自以为体贴的猜测。

    “没有。”朱思柔干脆一手把住李弦的手，另一只手把香囊放在她掌心，说道，“以后也不用给我钱了，你是朋友了，朋友不需要给钱。”

    李弦愣了一会儿，明显没反应过来，“那之前是什么？”

    朱思柔偷笑道，“之前是可以收钱的朋友，现在是不可以收钱的朋友。”

    “哦。”李弦从来没有交过不收钱的朋友，所以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自己不熟悉的人际关系，“那不可以收钱的朋友还需要做什么？”

    “倾听，倾诉。”这下换朱思柔逗她了。

    “嗯。”李弦学习得也很快，说道，“那小柔说说吧，你之前的事儿。”她也真的很好奇，这么一个又聪明又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养的。

    朱思柔没想到这么快就反弹到自己身上了，愣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后，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于是她将自己的过往娓娓道来，“我三岁爹就没了，娘改嫁，我也就改姓了朱。五岁那年，养父给太学送食材，将我介绍给了当时的厨娘，之后我就跟着厨娘学厨艺，但没什么天分，只能做些切菜的杂事。十岁那年，厨娘被一个高官买走了，跟着高官全家搬去了泰州，临走前给我养父讲，女孩去十一斋读书，不仅食宿全包还能接触不少衙内跟才子，所以我又被我养父安排送进了十一斋。”

    朱思柔讲的很克制，但李弦却似乎听出了每一个简单的词汇后面的心酸与无奈，不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朱思柔满意地接受着李弦的心疼，为了强化这个心疼，她故意恢复了往日甜美的笑容跟声音，故作坚强地说道，“我没事的李姐姐，我已经比很多人幸福了。我儿时的一个玩伴，她出生时娘就没了，十岁那年爹也没了，别的亲戚把她卖作了小娘，她逃了好几次都被抓了回去，打得半死，现在也认命了。相比之下，我还有亲娘养父，还能读书认字，不愁吃穿，还能跟你们这种富贵人家做朋友，肯定是我爹在上面保护我呢。”

    果然，听她这么说，李弦的鼻子一酸，眼泪默默地就流下来了，抱她更紧了。

    见李弦更加心疼自己了，朱思柔终于准备进入正题了，于是她尝试地坦白道，“李姐姐，我之前确实考虑过任宗策，因为他是我目之所及里的最好选择了。”

    李弦稍微控制了情绪，点点头，说道，“嗯，宗策确实不错，方才席间也见到了，他娘也是个好相处的，以后你俩在二房里，关起门来过日子，肯定会幸福的。”她由衷地说道。

    朱思柔没想到李弦真的在认真撮合自己跟任宗策，赶紧解释道，“可是这几日，与你的相处，让我发现，如果能成为你的弟妹，那该有多幸福啊。”

    “真的么？”不知朱思柔算计的李弦破涕为笑道，随后又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我弟弟那傻样，估计这辈子是没法读书读出息的，最后只能坐吃山空了。”

    “能混吃等死的幸福，是我毕生所愿。”朱思柔连忙摇摇头，随后又有些羞涩地说道，“更何况，衙内也很好。上月十七，他们陪我去看我儿时玩伴的第一次登台演出，演出结束后，我朋友被两个无赖调戏，是衙内冲上去帮她出了气。”

    李弦却没有理解到朱思柔的小动作，字面意思地理解道，“但听上去，我弟像是对你那朋友有意思啊。”

    啊？朱思柔有些傻了，我方才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不过没事儿，我弟就是个看脸的，你这么好看，要是喜欢他，给他点好脸色，估计很快就能迷上你。”李弦自顾自地夸着，她能感觉到自己弟弟绝对会喜欢朱思柔这种类型的女子。只是两人谈情说爱容易，但谈婚论嫁，就是两家人之间的事儿了。想起自己的爹娘，李弦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就是我爹娘那边，有点难办。”

    这当然是朱思柔考虑到的，所以她才会想先从李弦这里入手。李弦敢于反抗她爹娘，也愿意冒险为别人出头。

    见朱思柔不说话，李弦以为她没懂自己的意思，解释道，“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任婉儿是跟我弟同龄，如果只是为了当年的婚约，让我弟跟任婉儿定亲也是可以的。先不说任家这边秦氏会不会同意，就说我爹娘，他们这么着急推我嫁给任宗景，除了任宗景本人优秀以外，也是因为不想让我我弟娶任婉儿，在他们眼里，任家除了任宗景以外，别人都配不上跟我们家联姻。虽然你真的比任婉儿好很多，但家世这一点上，就可以说几乎没有机会。”

    朱思柔没想到李弦在心疼完自己的身世后，还会这么理性直白地剖析她跟李衍的可能，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小柔，你考虑做妾么？”李弦想到了另一条曲线救国的路问道，但很快她就自己否认了自己，“我娘都不让我爹纳妾，估计也不会允许李衍纳妾，这条路不行。”

    看着在认认真真帮自己分析的李弦，朱思柔有些无语，但之前的坚强小白花人设又不允许让她开口说出“你帮我去跟你爹娘闹，让他们接受我进门”这种无理却真心的请求，只能继续陪着笑，听她的千奇百怪的策略。

    而李弦这边，比起跟有些表面故作清高，实则死板无趣的世家女做姑嫂，她自然更愿意跟小柔这个漂亮又聪慧的女子嫁给自己弟弟。

    但在她的观念里，婚姻这事儿，首先是当事人，其次是父母，轮不到她这个做姐姐的横插一脚。所以在很多年以后，小柔偶然提起这段往事，坦白了自己当时的小心思，李弦才知道自己当时的误解有多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