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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太平府一夜风云变

    前言说,五代十国时,太平家曾为吴越之地的镇州侯,自从献地归宋后,太平家依旧延续着前朝的使命,替大宋镇守幽云十六州。

    至今,幽云十六州仍被辽人盘踞,所谓守燕郊,无疑等同流放。奈何身为前朝遗臣,澄世子不得不以此表忠心,携二子远赴幽州,一去便是八年。

    也不怪当他千里迢迢回到杭州时,那门前扎着双耳髻的小儿抵着把红缨枪,气势汹汹地盘问他:“来者何人!”

    澄世子笑望童子,问:“你又是何人,在我家门前作甚?”

    “这是我家!”那小儿毫不退让,抵着银枪头子逼退这威猛武夫,谁料不到一个回合,便被那人擒下枪头,拦腰举起,那厮更是猖狂大笑,对她说:“无礼小儿快快报上名来,休要顽抗。”

    这小儿在他的头顶哇哇乱叫,连声说:“我家乃杭州太平侯府,岂容尔等放肆!等我爹回来,叫他收拾你!”

    “哦?”澄世子惊闻,将她放在了地上,半蹲着凝她的容貌,不时发出“咿”的惊叹。

    二人对视半晌,这妮子鼓起嘴“啐”了一口到他脸上。

    昭澄又是一惊,这回却是笑了。

    他抹了抹饱经风霜的面庞,笑起来时两颊的皱纹深深的凿了下去,深褐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一个稚嫩不羁的小脸,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这红扑扑的脸蛋儿,惹得这小儿龇牙咧嘴,横眉怒目。

    扑闹间,这小儿脖颈下的红云胎记愈发醒目,见到这流霞般的云印,昭澄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小儿便是他那幺女,云姬。

    他不由慨然:“小小妮子,竟长这么大了。”

    回想起云姬入府不过一年,他便被帝王州急令召去塞北,今见她成长如斯,不禁长叹光阴如昼晦。

    “笑啥?”

    “笑都不成,你咋这生霸道?”

    云姬见他身手了得,又随身带着件兵器,便指着他腰间那玄铁青剑问:“你也是来这儿卖兵器的?”

    昭澄顺着她的话往下应,她又“唔”了一声,说:“近日县里来了个卖兵器的货郎,他卖的兵器可有趣极了。”

    “怎么个有趣法?”

    云姬指了指前门大街,不足百米远的地界,正有一群人围着个兵器摊子,昭澄随即跟她来到了这兵器摊子前。

    听城下那货郎举着一把长矛这般说:“我这柄矛是世上最锋利的矛,没有什么是它戳不破的!”

    随后,他又立马举起了一张盾,继而夸夸其谈道:“我这张盾,是世上最牢固的盾,任何利器都无法击穿它!”

    闻言,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一个青年指着那矛与盾,笑说:“敢问,若是拿你的矛去击你的盾,结果会如何呀?”

    昭澄亦笑了,对云姬说:“自相矛盾是春秋先朝的典故,汝安不知也?”

    可云姬这小儿却不理睬众人的嘲弄,她走到摊子前,将这矛举起,又说:“劳烦先生站在我这一边,替我举起那盾。”

    货郎照做了,将那盾也挡在小儿的身前,这样一来,便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而屏障之下却是最锋利的利器。

    由时,那云姬探出头来,眨了眨眼,说:“你瞧,人为何要拿自己的矛去刺自己的盾呢?若是这两件兵器一致对外,既有最锋利的进攻,又有最坚固的防守,岂非是最难以击溃的联合了?”

    此言一出,围观者众唏嘘不已,而眼前这戎马匹夫也投来了赞许的目光,他新奇地问道:“你这小小妮子,为何会琢磨这兵家之事?”

    这小儿放下长矛,说:“我爹可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总有一天,我也要像爹爹一样,成为举世闻名的豪杰!”

    昭澄听后无比动容,伸手将她牵了过来,附身轻问:“听你这话,你很崇敬你爹?”

    云姬点点头,环指四周,傲然地说:“乱世开太平,盛世守太平,便是我家牌匾上刻下的家训!”

    “好女子。”昭澄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叹下,眼里泛起久违的涟漪,即便是在大漠与孤鹰对峙的险情,也没有此刻这般想念家乡。

    “走,家去!”

    待昭澄牵着这小儿登临自家宅院的门时,才知院子里一众的奴仆乱了套了。

    为首的便是何姨娘房里的胡妈妈,她正劈头盖脸的数落着随行的丫鬟,边斥边急得跺脚:“就在门前玩,一会儿拿茶水的功夫,怎就把二姐儿丢了!”

    堂里一行六个丫鬟垂头怜泣,旁的梨花屏风后坐着位耸肩轻咳的瘦弱美妇,只闻屏里传出话来,说:“妈妈你再骂她们都于事无补,不如多派些人去找。太太今晨早早的便去驿站迎主人家去了,若是家主回来见孩子丢了,那真是触了大霉头了!”

    胡妈妈正说“是呢”,一转头,便见那百花廊下立着个高大的戎马武夫,这人身着兽皮夹袄,腰佩玄铁,面容粗糙,束发凌乱,初见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讨口子。

    却见这人手边牵着个小儿,再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晌午走失的二姐儿?

    “哟,劳烦您,把孩子送回来。”胡妈妈还是以为这潦草大汉是哪里来的讨口子,心头盘算着该打发几分银钱为好,忙去接过这小儿,说:“云姬,快回来!”

    里头闻声,那美妇忙起身,仍是气若游丝:“云姬回来了?”

    见由丫鬟搀扶着她出了来,只见那百花廊下立着个高大的身影,云姬一路小跑到她身前,说:“娘,我只是去街上看卖兵器的了!”

    “妮子总不规矩……”何姨娘揽着云姬,又朝外门里望了几眼,只觉得那身形眼熟得很,二人对视良久,那廊下之人率先笑了出来,他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我的好姨娘,你官人在这站了好半天,竟无一人认出我来?”

    “你,你是……”何姨娘不可置信的上前,直到真切的看清了来人的容貌,才几欲垂泪,扑去了他的怀中。

    家中人连声惊动,胡妈妈也是吓了一大跳,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咳!是主人家回来了!老身眼拙,竟是没有认出半分来!”

    平天一声惊雷,云姬孤立庭前,歪着脑袋盯了他半晌,良久,被人推搡着,才唤出一声:“爹爹?”

    她望着传闻中如镇州神般的父亲,人木讷了。

    见云姬痴神,胡妈妈忙称,不怪云姬不识父,在她不足一岁时,主人家便出征边疆了,认生也是有的。

    “认生?”

    却说午后,昭澄骑着大马带云姬绕余杭兵蜀巡逻了一圈,不过半日,满杭州便都知道了澄世子的“心头爱”。

    说此番,澄世子领兵在燕郊一战中,与辽人打了个平手,今日四海江湖皆赞颂他为大宋第一武侯,人人都说,他只差一个封侯的虚名罢了。

    绕说在大宋,能与兵强马壮的辽人一论高下的,唯有太平家亲军是也。

    在浓烈的马粪味儿之间,云姬在辽阔的草场上头一回见识到了数百行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兵马。

    听父说:这些亲兵皆是一脉相承,自前朝起,他们的祖辈便追随着太平家,从村落,山庄,到县郡,他们的先祖大多是自愿从军,江湖里慕名而来的游侠也有,被山贼逼到走投无路自寻庇护的人也有,凡入太平家者,皆有万军庇佑。

    云姬闻之振臂高呼:“那爹爹就是庇佑万军的神!”

    昭澄快意一笑,说:“好女子,你记着,太平家的使命就是庇护万民,永保太平。”

    诚然,这是一个历经百年风雪,从五代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家族,它的风骨里势必流淌着坚韧与荒凉。

    “那我也要做庇护万民的神!”

    “你?你还是像你姐姐那般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父女俩一笑一闹,给这一望无际的草场留下了一抹舐犊情深的背影。

    日暮后,二人从营地归府,一入正堂,便见太太在堂中忙弄的身影。

    云姬瞧着太太难得打扮了一番,不比往昔终日素袍加身,今儿披了身墨绿大氅,一水蓝墨色襟裙,又难得簪了头花,在那昏晖交映的烛火下更显风韵。

    她正在堂前指挥着一丛又一丛的丫鬟家仆搬运着聘礼。

    早闻这聘礼从金陵而来,过了七八日水路才到临安渡口。

    云姬见庭前放着一座红布包裹着的笼,凑上前掀开才知里头是一对鸿雁,便问父亲:“爹爹,为啥囚着这雁?”

    昭澄答:“纳征大聘,执活雁为礼。是婚宴前夕的最后一项大的事程,等收下了纳征礼,便算正式为亲了。”

    这会儿太太从来往的聘礼中抽神出来,见父女俩在庭前说笑,甩起袖在一旁数落道:“主人家倒是清闲得很,留我们两个女人家操持内外,既如此还回来做甚?左右也是帮不上忙的。”

    听太太这话的意思,是怪他俩闲着了。

    云姬忙上前调笑道:“可是大姐姐好事儿将近,太太心里头高兴,实在少见太太穿这般鲜亮的衣裳,好看极了。”

    太太弯起眉,点了点云姬的鼻尖,笑说:“我家这云姑娘最是油嘴滑舌,快些去账房陪着你小娘,就她那手算术,怕是又要把十写成百了。”

    云姬还想在堂里闹腾,便被一旁的丫鬟拉进了雕花小门中,说:“姐儿莫闹,想来主人家与太太多时未见,也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去帮着姨娘铺弄帐本可好?”

    云姬被几个丫鬟牵着围着,一路送去了账房,只稍回首望堂前,见爹爹与太太对桌而坐,和乐相谈,此间烛火明亮,微雪满堂。

    这家人一直忙碌到晚膳时,才有了歇气的功夫。

    膳桌之上热汤滚水,白雾缭绕,何姨娘牵着云姬来了,丫鬟们呈上了清口茶,云姬见桌上摆着的皆是生食菜品,抬头问:“生的呀?”

    传菜的仆从笑说:“云姐儿觉得稀奇,因这本是山野盛行的吃法,如今传入了民间,叫作:拨霞供。便是以生肉,生菜侵入热汤中烫熟食用。”

    这新鲜的吃法上了贵胄门第的食桌,也别有一番风味。

    云姬尚不善用箸,便由何姨娘为她烫羊肉,她举着小碗接着,生滚的肉入喉咽嫩滑爽,云姬连赞味美,说:“山野中人会食也!”

    席间,孙氏姗姗来迟,卸下大氅,净了手,坐下后灌了几口参汤,缓了好大一气,才对何姨娘说:“这阵子可是累坏人了,明早还需去津口接迎张家人来,载人的船比货船晚到一日,这会儿怕是也到临安城边了。”

    又说:“再过几日,还得摆一桌纳吉宴,请县里有名望的老人择一个好日子来。”

    何姨娘点了点头,又道:吴县请来的绣娘已将喜服缝制好了,都说姑苏的吴县绣艺天下闻名,我见过了,的确是不俗,那衣裳珠翠辉辉,华如茂春,实在是精美得很。”

    孙氏笑道:“我本想就着杭州的绣署便是了,你竟能找来吴县的绣娘,还是你有心。”

    说话间,二人举杯对饮而酌。

    云姬左看看,右看看,说:“爹爹呢?”

    孙氏饮下一口热汤,没好气说:“你爹爹他一回杭州便有百十个推脱不掉的宴请,哪里有闲陪我们用膳?”

    话音未落,便听小窗外传来几许笑声,闻声而见,便是昭澄踏门而入,他卸了披,由人净手,才笑称:“老远就听见你们太太在这拈我的错处,咱一家人多年未团聚,我岂敢不来?”

    孙氏这才松了眉头,又故意说:“想来方才是诓骗我的。”

    昭澄忙说:“岂敢岂敢,方才只是杭州的一些旧人相邀,我回绝了去,谁大老远从塞北回来,归家饭是和外人吃的?”

    见时,孙氏才有了笑意。

    问及留驻塞北的两位长子,昭澄说:“燕郊一战虽平,却也兵损惨重,军营不得无主,故留了他们在燕郊镇守,也是防辽人打一个回马枪,军中有主帅,不至于群龙无首。”

    云姬听到这话,便憧憬无比,心想着自己也披上了那坚硬的铠甲,骑着高大的骏马威风凛凛的巡视国境疆土。

    她连说自己也要跟着爹爹去塞北军营。

    何姨娘则说:“你连掉个乳齿都要哭上三日,怎受得了刀枪割肤之苦?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岂非是去给人当活靶子?”

    昭澄也笑了,说:“小妮子志气大,本事小,你可知那辽人马上天下,茹毛饮血,莫说你这小妮子在好风好水的江南之地娇生惯养。想是把你丢在那边远之地一日,你便要哭着找爹娘了。”

    云姬急了,赶忙辩解:“爹爹你是没见过,我的枪耍的可好啦!”

    昭澄想起今早之事,也问:“你是和谁学的?可正经拜过师傅?”

    一旁的丫鬟们皆掩口而笑,伺候的妈妈说:“回主人家,是前阵子太太带着云姐儿上南府看戏,那戏班子演了出杂剧,姐儿便赖着求人家教她耍枪,那南府的人左不过是半吊子功夫,让她学的武不像武,戏不像戏的。”

    届时满屋哄然大笑,云姬气得直瞪那老妇。

    晚膳后,家人围坐庭前煮茶赏月。

    说自定亲后,昭大姐便住进了宅西北角的彩月阁,非出嫁之日不得出阁。

    这番,在大人们谈天之际,趁着夜色,云姬偷偷溜进了西北阁楼,攀上夏来粘蝉的木梯,她轻轻叩响了窗子,只闻里头传来了“登登”几声,窗便开了。

    窗前那娟秀清丽之人便是太平家的大姐,名叫箬兰。这箬兰本在闺中休憩,听闻外头攀动之声,还以为是楼下的妈妈在粘蝉,不想开窗后竟见一张憨傻的笑颜,正是自己那顽猴小妹是也。

    届时,箬兰惊呼:“云姬!你!”

    这云姬连忙捂住大姐姐的嘴,“嘘”一声,一骨碌滚了下来,进了屋才扑扑身上灰,说:“哎呀,自从那张家人来定了亲,太太就把你关进了这楼里,平日里还不许我来玩,这楼不过方寸之地,你不闷嚒?”

    “闷是闷,读些诗书,也能打发过去。”箬兰想了想,又问说:“今日可是下聘的来了?”

    见她羞怯之中又暗隐期待的神情,想来待嫁良人对她来说是件悦事,云姬却不以为然,一个打挺躺进了喜塌上,翘起脚,随手拈来一串果儿,囫囵地说:“是啊,来来回回几十箱聘礼呢!不过,我在帐房里看小娘她们替你作嫁妆的账,嫁妆只多不少!”

    这位张郎君是她随母亲参庙会时偶然相识的,媒人说他乃金陵的清流人家,世代书香,父辈为官清廉,他虽没有个一官半职,却也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子。

    太平家为武侯世家,在朝中没有文臣相助,常是尽功而不讨好,身为长女,箬兰认为,若是自己嫁给了一个文臣的后代,或许父亲往后在朝廷之中,能有帮扶之人,这便是最好的姻缘,而那要嫁之人,只不过匆匆见过一面罢,听人说,那张郎君很好,那便足矣。

    云姬尚年幼,又逢好人家中疼爱,全没有箬兰这般为家族设身处地的盘算,她翻了个身,说:“嫁人有什么好的?像太太小娘那样,在宅院里虚度光阴,我可不依!我是翱翔九天的鹰,迟早是要飞出这高墙的!”

    箬兰见她胡说八道的模样,想来是南府的戏看多了,摸着她的脸,笑说:“你这妮子,惯会胡诌,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往后你若是遇到了心上人,即便我们说不许,你也会哭着喊着要嫁人去的,这红尘儿女,皆是如此。”

    “我……”云姬腾一下起身,赌气似的说:“我才不嫁人!我要像爹爹一样征战四海,名扬天下!若是非逼着我嫁人,那,那我就出家做道姑去!世间总是有一条我能走的自在路,我怎不能破这红尘?”

    “好好好,你出家作道姑去。”拗不过她,箬兰便说:“我可听说修行之人不能食荤腥,以后你想吃肉了,就跟师傅说下山化缘,来我家里,我给你做肉吃。”

    “啥,不能吃肉?”

    “那我还是留在这破红尘里吧。”

    说,在出阁前,太平家小设私宴,除了会见张家人之外,也宴请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为新人婚期纳吉。

    前文道,云姬的主母孙氏是位入道的俗家弟子,在塞下江南的传说中,深山里住着一位通天神明般的道祖,名叫李淼人。

    这日,道祖受邀来到太平家,只见她身穿藏青道袍,耳鬓斑白,眉目艳寒,手持拂尘,神色隐有风云。人人都是步行入府游园,她却侧坐在一头黄鹿背上,闲适的漫步庭中。

    太平侯府坐镇余杭百年,宅院占地千里,坐拥青山为背,青山下有一个湖,名叫望月湖,宾客们皆围湖游玩。

    李淼人骑鹿而过,远见山脚下有一缕紫云青烟,便对孙氏说:“夫人家中可有贵客。”

    孙氏不明其言,笑道:“来者皆为贵客。”

    李淼人却轻甩拂尘,道:“所言非是。”便骑鹿而去。

    她走到山脚下,便见一群儿郎在坪地上投壶掷箭,其中有一小女,扎着童髻,在当中颇为神勇,几度击下草靶,夺得头筹,其间有人为她喝彩,称:“早在街上闻二娘子的‘矛盾’一论,这般的谋略,当可比昔年的平阳昭公主!”

    这小女子一听,喜然,忙追问:“敢问先生,那平阳昭公主她有何厉害的?”

    那人笑言:“在唐时,平阳昭公主武功高强,有勇有谋,也是位神勇的护国公主。”

    这小女子听自己被赞为平阳昭公主,瞬地笑逐颜开,连连说要再胜几局!

    而那些输给她的儿郎很是不服,便在一旁嗤笑她:“平阳昭公主又如何?还不是个女子,最终她的功绩都算在了驸马头上。云姬你呀,争强好胜,可惜是个女子。你想要在武场上与我们一争高下,还是重新投胎去吧!”

    见时,李淼人望向那孤立人群的小女子,她抬指一抹额前的天眼,此目之中清晰的浮现出一道红云煞月的影,“不错,正是皇族之气。”她默念道。

    此日之中,仍有一桩事要谈。

    说是宴过一半,听闻邻第娄员外家的夫人产子,娄员外赶忙辞别归家去了,私宴之中,无人注意到那一抹小小的身影穿过了后门,随着马车远去了。

    子夜时,娄员外万分焦急的等候在产屋前,却迟迟不闻儿啼之音。

    产屋中的几个产婆急的满头大汗,丫鬟们端着一盆盆的血水来回,那床上生产的妇人早已晕死了过去,大伙儿都忙得魂不守舍,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一只“小鼠”悄悄钻进了被褥之中。

    待那产妇被灌了几口热茶,复了神智后,又被几个产婆拉着,满屋都缠绕着撕心裂肺的吼叫,直等那产妇努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下将胎体吐了出来,这时,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叫,伴随着而后的几许哭啼,这孩子终于是呱呱落地了。

    这产婆还未歇下一口气,忙着将那沾着血水的胎抱出被褥时,便忽感那手边有一个圆不溜秋的物什,也不像是胎子,吓得她猛地将这物往前一拖,竟拖出个半大的孩子来,她大约七八岁了,从被褥下拖出来后,抹了抹脸颊边上沾染的血迹,天真无比地问:“这回我投胎成男孩了吗?”

    此举,惊闻余杭县,那产婆直吓晕了过去,后半夜也未醒来。

    太平家的人听闻此事后,亦不信,认为荒谬无比,直到昭澄夫妇亲自来娄府,见到那混身血渍的云姬才信了。这家人去后,娄员外气得在院中隔墙破口大骂。

    云姬自是难逃一劫,家中人等震怒非常,孙氏怒然将她罚下了祠堂长跪,想来若非大姐喜事在即,她是难逃家法的。

    她跪坐在祖宗牌位前,却也还不思悔改,一会掐腰,一会弓指,脑海里想的仍是南府那出“木兰从军”。

    说则,木兰替父从军的传奇在民间家喻户晓,南府的伶人扮上木兰的装束,在台上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云姬初见便看得目不转睛。

    那伶人下场后,她便跟着其他小童跑到木兰跟前求学,那“木兰”挨个问:尔等因何爱木兰?

    儿童的回答中或有“孝心”“高洁”“威风的铠甲”“高强的武功。”

    那“木兰”见人堆里有个小女一言不发,便问她“你因何爱木兰?”

    云姬在人堆里沉静片刻,说:“或许只有成为木兰那样的女中豪杰,才能让我爹爹像看重兄长一般看重我。”

    那“木兰”问:“你爹爹可是什么大人物嚒?”

    见这小女子傲然地抬起头,说:“满杭州城都在唱着赞颂他的歌谣,我爹爹啊,可是歌谣里的英雄,是杭州的大英雄!”

    唱响杭州的大英雄,除了那远赴北疆英勇抗辽的太平世子,更有何人?

    那“木兰”大吃一惊,看着眼前这乳臭未干的小女子,问:“难不成你是太平世子的女子?”

    云姬立马说:“是!”

    “我才不信!”只听人中有一个大些的男孩儿跳了出来,他朝云姬摆了摆手,轻蔑地说:“歌谣里唱着太平将军携二子赴北疆,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你是骗人的!”

    小童们一听,纷纷嘲笑云姬扯谎,云姬这厢也是个炮仗性子,一听也恼了,立马上前和那人厮打了起来。

    说起来,云姬也是心虚的,纵然人人都说她爹是英雄将军。可她自出生以来却从未见过父亲,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在歌谣里,传说里,人们的口口相传里。那就像一个虚幻的倒影,如镜花水月一般,看得见,摸不着。

    最终,云姬被那大一点的男孩压在地上,狠狠地揍了几拳,待“木兰”将那男孩拉开后,那孩子还喋喋地骂道:“呸!连我都打不过,还敢说自己是太平家的人?太平家可没有你这样的废物!”

    诚然,这男孩的确是太平家最忠实的信徒。

    而云姬死死的盯着自己那被打入尘土的尊严,在烟尘之中目送那男孩得意洋洋的背影,她缓慢地坐了起来,冷冷地扑了扑脸上的灰,她朝那劝架的“木兰”惨淡一笑,继而伸出小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盔甲。

    听她说:“木兰将军啊,你一定是你爹爹的骄傲吧。”

    “木兰”愣了神,抚慰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那孩子摇摇晃晃地起身,转身找了一把唱戏的红缨枪,朝那“木兰”挥了挥,说:“木兰将军,我也想成为爹爹那样的大英雄,你帮帮我好不好?”

    长夜之中,

    唯有烛火相伴。

    “刷——”

    在她沉溺于幻梦之际,忽闻墙头掠过一丝风声,她警觉的侧耳倾听,果然是一阵极为隐秘的走动声,那声并非在墙下,而是……墙上!

    由此云姬登时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墨袍身影,她面容精挑却颇显老态,手持拂尘,顷刻侧卧在窄小的檐上。

    见此人凝视自己良久,云姬歪了歪头,率先说:“你是太太请来的神仙?”

    却说那道人亦直爽肝肠,说:“你可梦想成为你爹那样独霸一方的王侯?”

    经由今日一事,云姬挫了锐气,撒气似的回她:“神仙莫说笑话了,哪有女子做王侯?你若是寻开心,还是找旁人去吧!”

    这道人却不恼,再说:“我今日许诺,你跟在我身边学艺,不出十年,定能使你父亲对你刮目相看,你肯是不肯?”

    说起父亲,云姬当下动摇了,却被那几番折磨逼得赶忙断了念头,自个儿摇了摇头,回:“你是来诓骗我的罢!”

    那道人冷目直视她,说:“你可知我为何只找你?”

    云姬如实回答:“我自然不知。”

    这道人说:“因你逆根深重,若无人教化,只会在俗世中沦为朽木。”

    云姬疑惑不解,说:“我朽木与否,与你何干?”

    那道人不动声色,一甩拂尘,说:“我会在余杭逗留几日,是随我入山修行,有望来日执掌千军;还是留在这万劫不复的红尘中蹉跎岁月,皆随你选。”

    一音落下,那墨袍便隐匿在了暗夜之中。待人去后,云姬纳了闷了,自言道:“莫非一语成谶?我真要作道姑去了?”

    说,昭箬兰出阁这日,本地有子夜迎神的风俗,众奴仆守候在门前,各个手提花灯,外院四角挂上了灯笼,灯火通宵,在满街的爆竹声中,金陵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来了。

    云姬还在榻上梦周公,便被何姨娘一把从被窝里拽起,不等她睁开眼,便将一层层的衣裳往她身上套,醒过了神后,见天井如夜,想来还不到晨时,云姬正想倒头再睡,便见何姨娘拧着一把湿冷的巾子来擦她的脸,冰得她“嗷”地一声叫唤,小脸被冷水抹得通红。

    这时她算是醒了,满目怨怼,何姨娘嗔她:“可别瞪我,你爹爹,太太她们早起了,今儿是大姐出门的大日子,岂容你贪睡?”

    说罢,丫鬟端来了早点,姨娘胡乱的往她嘴里塞了几口饼子,又灌了几口茶水,趁她食早的空儿,丫鬟又给她扎了个喜人的发髻,就这般迎着寒风出门去了。

    云姬出了门,见园子里张灯结彩,四下火烛通明,天井里摆放着供神的瓜果香案,后院时不时传来屠杀禽类的惨叫,就在这么一个昏火齐明的子夜,云姬瑟瑟发抖的跟在大人身后,祭祀,烧香,迎客。

    天方大亮后,百客入园,太平侯府中有花林盛开,宾客们游园赏花,席面上有杭州的龙井虾仁,西湖醋鱼,酱鸭,牛乳烧鲈鱼,莼菜羊肉汤等,先茶后酒,皆是本地的菜品,通是寻常绺水席,皆无趣事。

    昭箬兰等候在彩月楼中,房里的婆姨围着她说话,云姬在一旁使劲瞅她那红盖头,不解道:“为啥盖着头?”

    婆姨们说,这红盖头需得入洞房之时,由夫君亲手揭开,天下嫁女皆是这个习俗。又说,按照习俗,新婚男子也要带着遮面的花胜。

    外头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张姑爷骑着大马过了县门口,余杭最热闹的大宴便由此开场了。

    正席上一贯是临安酒家的菜品,繁忙的喜宴总是顾得上宾客却顾不上自己人,庭前热闹的客人们投壶,斗鸟,蹴鞠,妇人们在花园里点茶,弄香,插画。

    到了出阁的时辰,云姬闹了孩子脾气,见天地听她哭喊“阿姊啥时回来?”,一旁的宾客看她哭得有趣,起哄道:“阿姊嫁人咯,不回来咯!”见时,云姬扑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昭箬兰,任凭几个人来拉她也不松手。

    万般无奈之下,昭箬兰俯下身,柔声细语地劝慰道:“云姬,你想阿姊时,便来金陵看我,可好?”

    “好!”云姬梨花带雨的应下了,她实则并不通晓嫁人的含义,只知道往后姐姐不在与她一起吃饭,一起上街,一起坐看江边游船了。

    云姬松了手,由张姐夫牵走了大姐。

    这时下,人声鼎沸,她忽然朝张姐夫大喊道:“你若是敢欺负我姐姐,我定会替她讨回公道的!”

    有客人笑说:“你咋讨回公道呀?”

    云姬抹了一把眼泪,说:“我红缨枪耍得可好啦!”

    届时,满堂大笑。

    亦是此日,后半夜。园子里熄了灯,华月堂中守夜的人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那人气息吭哧,在烛下露出半张脸,仆从惊呼:“主人家!”

    一见门,他就往屋里去,急的跟外院有追兵似的,孙折芙在梦中被一双大手晃醒,依稀只见帘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吓得她连连往后缩。

    “是我,夫人莫怕。”昭澄像是着了风,说话时微微颤抖,“夫人,我有大事与你说!”

    孙折芙忙问是何事?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事堵在嗓子眼里,“帝王州传话下来了,你猜怎么着?”

    一听是东京传来的话,孙折芙登时聚精会神,忙道:“怎么着了?”

    昭澄神色凝重,眉头不住的跳动,压下嗓子说:“夏州李氏经年试探中原,小战不断,官家命我即日起带兵镇压夏州。”

    孙折芙一惊:“那燕郊呢?”

    昭澄长叹一气,道:“官家的意思是,拆分太平家的兵马,你我之子仍旧在燕郊与辽人对峙,我则下放到夏州。”

    “此计实在是狠毒!”孙折芙恨得锤心窝,低声怒骂道:“既镇压了两方势力,又分散了咱们的兵马,可谓一石三鸟,官家哪里只是下令镇压夏州和燕郊,分明是连我们也不放过!”

    昭澄几欲愁白了头,而听妻言:“非去不可嚒?装病推脱呢?”

    昭澄长叹:“我不得不去。此去少则三五载,李氏不服赵家,但应该还不会那么快动手,赵官家赐给我一个镇州将军的虚衔,那夏州又是一个虎狼窝,比燕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我总是不放心你,夏州李氏我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们的谋反之心早已昭然若揭,你可不是要当替死鬼了!”孙氏霎那长泪决堤,对昭澄说:“不若让我陪着你去吧?”

    “不可。”昭澄摇头,沉痛道:“夫人,你必得在余杭替我镇住家宅,太平家不可一日无主,若是你我皆去了夏州,途中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这个族,就算是彻底覆灭了啊!”

    夫妻二人闻言双双垂泪,这时,那孙氏才说起了一桩旧事。

    她言:“当年你军务缠身,两子自幼便随你习武,家中常年只有兰儿与我作伴,我是个怕孤的人,这才寻了何氏入府伴我,她性情温良,多年同我在这宅里打发时光,后来又得了个猢狲般闹腾的云姑娘,咱们这府里才算是有了人气。今你要走,又是去那凄冷苦寒之地,我不能伴你同行,那便让她随你去吧。”

    昭澄不忍拭泪,当日孙氏纳妾之举,他便隐约猜出了缘由,这些年他为大宋南征北战,却实在冷落了家中人,听孙氏一番肺腑之言,他眼中酸涩,愧疚不已,道:“今而兰儿又嫁了人,若再让何氏跟我走,你岂不又是孤单一人了?”

    此夜只闻一声长叹,孙氏苦然一笑,道:“到底还有个云姬在,她是个鬼灵精的性子,旁人若欺她,伤她,从不等我们出手,她自个儿便杀回去了,倒颇有你年轻时那鲁莽的样子。”

    昭澄自也无奈,便说:“那此后便由云姬陪着夫人了,她慧根不足,还需夫人悉心教导才是。”

    红帐烛火燃尽长夜,

    天明后,昭澄便携何姨娘一同前往夏州。

    去时,云姬在门前撒泼打滚,非是要和何姨娘一道随军。

    届时,她被孙氏紧紧抱在怀中,遥望兵马启程远去,她稚嫩的脸上早已横泪飞花,孙氏替她拭泪,说:“好女子,你留在家中和我作伴可好?”

    云姬一别往日的稚气,婆娑目中升起不落的执意。

    “你们可是都嫌我没本事?”

    “可我偏要作峥嵘。”

    而后,她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那门里。

    说,太平世子出征三日后,余杭县中忽闻一声鹰嚎,待府里灯火亮起时,云姬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后太平家的人将余杭之地翻遍,再也没有找到云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