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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悲昭公坟前吐真言

    临安城,四更天,万籁俱寂。

    金陵距杭二百里,一日一夜兼程,那支悬有“太平”旗子的车仗终是赶在天亮前入了城。

    那藏在石门子大街后的阔府门庭正门大开,稀罕的是这府门前抬来了一桌香案,请了樽月神娘娘放在桌中,桌前盖了红布,摆上了活鱼,菜品,果子贡品若干,打眼一瞧,细算下来竟有十来个仆从打着灯笼侯在石门子下,另有五名丫鬟端着清水,清酒,柳叶,其中最是急切的便是那身着素袍的孙氏太太,子夜后,每隔半个时辰便差人到城门前探看。

    身边人问说:“一般入城的车仗都是在晌午才来,想来侯爷的车仗夜里也是要休整停歇的,太太何必今夜里就侯着?”

    那孙氏则摇了摇头,说:“你不知晓侯爷的性,他一定是今夜归来。”

    身边人又问:“太太怎知侯爷一定是今夜里回家来?”

    孙氏心中有数,道:“侯爷刚得了一纸封侯诏书,家里登门拜访的帖子就堆得跟山一般高了,若车仗在晌午入城,安知临安府那帮招摇过市的旧友会如何给他排场,保不齐整一出举城夹道相迎的戏,再将他声势浩大的捧上天去,待此举传入帝王州,岂非又招人弹劾。”

    身边人恍然大悟,道:“原是这缘故,唉,想来侯爷身居高位,还要如此谨慎。”

    孙氏点头,锤手道:“太平家在朝中地位动荡,我看这封侯诏书也来的蹊跷,万事皆要小心的好。”

    正说话间,石门子大街上急奔来一个提灯小厮,指着后头,忙不迭地喊:“来了!来了!”

    孙氏闻声赶忙迎了上前,果然那小厮身后袭来一阵“踏踏”的车掣声,探身垫脚的功夫,便见那柳荫树下行来两辆马车,仆从们皆围了上去,井然有序的接迎主人下马。

    昭澄下马后见到这阵仗倒是波澜不惊,道:“夫人果然与我心意相通。”

    孙氏却径直走向了后头那辆马车,急得三步并作两步,等仆从掀开帘子,那两位姑娘的头就从里探了出来,一个清丽脱俗,一个俊秀憨然,二人不约而同地喊道:“母亲!”

    “好好好,都回来了,”孙氏鼻尖一酸,一手拭泪,一手指使着下人,言语轻颤:“快,快扶两位姐儿下车......”

    待二人下车后,孙氏左一个,右一个,腹中纵有万般话语想说,此刻却也是流转在了目光中,只是不住的左看右看,又是心疼兰儿憔悴了,又是欣慰云姬长大了,昭澄在前头干干的站着,也说:“那夫人瞧瞧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孙氏嗔笑道:“如今我的大小珠玉都回身了,可顾不上你了。”

    待入府门前,还有一要事,孙氏将三人带到香案前,对着神像说:“神明保佑,我夫昭澄,大女箬兰,小女云姬,今日归家,请神明保家护路,往日诸般苦难,皆化为祭,从此和乐安康,福寿绵长。”

    丫鬟端来清水,道:“请侯爷,二位姑娘净手。”

    三人净手后,由孙氏持着沾清酒的柳条依次拂身,念道:“天尊保佑,一去郎君沙场血气,二扫大女姻缘晦气,三除小女霉运当头。”

    余杭夜船的渔火在江边忽明忽暗,从远处望来,只见有一家人在岸上烧香拜神,不时渔人应景的吹了一首曲子,昼夜交替的天地间隐然有了一丝仙国风韵。

    一路舟车劳顿,入府后,昭澄入了华月堂歇息,兰姐儿也被送回了从前的院子安置,唯有云姬似游走的鬼魂一般,一会儿窜进东边屋,一会窜进西边屋,丫鬟在后头跟着困乏不已,连说:“姐儿,先回房安置了吧?”

    夜下府内烛火昏暗,云姬摸着黑在庭中游走着,重回这阔别多年的家,她是既熟悉又陌生,东屋里添置了新的屏风,西屋少了一个鱼缸,院子里的假山景观也与记忆中不相一致,她是铁了心要将眼前之景与记忆重叠,故哪处的一点变动都叫她稀奇不已。

    这绕着绕着,就到了南斋,她打小住着的地方,倒是与记忆中没多大变化,陈设依旧是何姨娘在时置办的,门边那棵迎春树,还绑着她亲手系上的祈岁红绳。

    “唉?”云姬满堂逛了一圈,也没见着何姨娘的身影,才转头问说:“我阿娘呢?”

    下头人说:“回二姑娘,何姨娘未归。”

    “为啥?”云姬纳了闷,说:“爹爹都回来了,姨娘怎不一起回来?”

    下头人说:“听说何姨娘在夏州得了个哥儿,哥儿自小体弱多病,临行前不慎染了恶疾,这夏州回杭千里之行,怕在路上有个差池,侯爷便叫姨娘与哥儿留在了夏州。”

    “当真!”云姬一听自己有了个弟弟,瞬地喜上眉梢,乐得大笑:“我有弟弟了?我有亲弟弟了!”

    下头人笑称:“是呢,贺喜姐儿。”

    云姬这一高兴,便在院里又蹦了几圈,这会儿那股酥麻的困劲儿才上头,刚招呼了人更衣,一转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是被一阵酸涩的乳臭味逼醒的。

    她只记得在梦里与神仙斗武,正飞上太行山顶与那飘逸老道一较高下,忽那老道拂尘一甩,她便被一阵臭气糊上了眼,在梦中大呐一声,便醒了。

    醒时眼半睁着,又落到了这寻常百姓家,一摸胸口,空空如也,吓得她立刻弹坐了起来,只见那被褥之下她浑身赤裸,正惊吓之余,前头一个肥乎乎的身影朝床幔中挪来,吓得云姬连连后退,忽地一只柔软的胖手握住了云姬的脚踝,生生给拖了出来。

    这才得见真容,那母子簪着一个素髻,脸颊肉多红润,下巴宛如小山重叠,笑起来时双眼眯缝。

    见被褥在推动间落下,云姬赶忙伸手抓,谁料那人憨笑着将被子全掀了去,乐呵呵地说:“姑娘什么我没见过?你这一路风尘大,不洗了再睡怕是要生病的,我给你擦擦便好了。”

    话罢,那拿着湿布的手又向云姬伸了过来,云姬平日里警觉无比,常人近身不得,不知怎地在这人手下,倒是如待宰羔羊一般,横竖逃不过了。

    云姬大喊:“你是何人,怎敢私闯我屋?”

    “姑娘不认得我啦?”那人憨然一笑:“我是冬姑啊!”

    “冬姑?”待云姬睁大眼,半信半疑地凑上前去,那几分熟悉的面容的确似曾相识,只是比记忆中更胖了一些,“冬姑,真是你啊。”

    那唤作冬姑的女子约莫三十多的岁数,从前是云姬的乳母。

    她吃吃笑道:“不怪姑娘不认得了,自从姑娘六岁那年,我回了老家伺候那刚生了第六子的嫂嫂,都过去七八年了!不想姑娘出落得这样好,与咱们艳冠江南的何姨娘相比更是青出于蓝了!”

    “我哪比得上阿娘。”云姬从不曾听人夸过自己相貌,更是不会与盛名在外的阿娘相提并论,她扯了扯被褥,盖住了身上的胎记,说:“我这胎记倒是比小时候又大了些,丑得很。”

    冬姑却说:“丑什么?咱们姑娘是侯府千金,这红云胎记是大贵之人才有的身印!”

    云姬才想起问:“冬姑,你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冬姑坐在床边,道:“这不,世公爷得以封侯,你们全家都要上京受封,太太说往后去东京立院子,姑娘屋里得有个主事的,便将我拨给了姑娘,姑娘是吃我的奶汁子长大的,我带着姑娘太太才安心。”

    “这般。”云姬点了点头,忽而又吃了一惊,道:“连我也要上京嚒?”

    冬姑不知她为何吓了,仍笑说:“这是自然!世公爷得封侯爵,官家赐宅京都,往后这杭州老宅也就无人居住了,姑娘岂能不去?”

    连日里,云姬胡乱套上袍子便直奔华月堂去了,到时见房中正在安置早膳,昭澄与孙氏正交首说话,旁人“呀”的一声,二人抬起头来才见云姬赤脚奔来堂前,那披发未束,青丝乱飘,气喘嘘嘘之态活像被狗撵了……

    昭氏夫妇二人惊然相视一眼,“这,这,这这这!”昭澄气得头发昏,扶额连声长叹。

    “这像什么话。”孙氏接过话茬,拧起眉头正要发问,又见后头追来个同样气喘吁吁的胖仆妇,边跑边扶墙,大喊着:“二姐儿等等我啊!”

    见是冬姑在后头追赶来,手上还提着云姬的靴。

    孙氏扭头对丫鬟说:“还不快去帮姑娘置整梳妆。”

    丫鬟们下堂扶了云姬坐在廊下,冬姑给云姬穿上了靴子,梳头的婆子端来了饰盒,说:“姑娘梳个什么样式的头?”

    云姬在盒中挑了根木簪,说:“这就够了。”,随后将青丝打圈盘起,挽了个正派的道家浑元髻。

    “哼。”昭澄看她那副模样便来气,好好的一个姑娘,花朵一般的面容,却一身姑子装束,像是发丧人家似的,一身白袍子看着便晃眼,终日扮得不男不女,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云姬梳妆后,便进屋向父母问安,孙氏瞧着昭澄脸色不好,便将云姬拉到自己身边,轻声问说:“你这猢狲,不好好在屋里歇着,怎奔我这儿请安来了?是有孝心呢,还是馋我这儿的蜜麻酥了?”

    云姬则问:“太太,我听说咱们一家都要上京去呀?”

    孙氏道:“对呀,你有什么心爱的衣裳物品,皆可带去东京,不过也无须置办太多,京中的衣衫,玩意儿都是一流的,总不会少了你的。那东京的侯府可比这儿气派多了,到时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可云姬却不以为然,说:“可我不想去东京,我……”

    未等云姬说完,那昭澄便瞪了她,斥道:“这些年到底是让你玩野了,怎么一家人都要去东京,偏你去不得?你是皇帝公主还是玉帝王母,有那么大的架子?”

    也不知是怎么了,昭澄从金陵回来便是带着气的,这下又横眉冷斥的,一点没了慈父的影儿。

    “爹爹误会我了!”云姬忙坦白,自己是从师门偷溜下山的,本只是下山玩玩,三两月的光景便罢了,若是时日久了,待师父出关后寻不得怕是要责罚。

    昭澄听后,面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气得直指云姬脑门,骂道:“小白眼狼,你当年不声不响地跑了,害得家人苦寻多年,都不见你内疚。今才下山几日光景,就怕你那狗屁师父责罚?我倒要问问你,你拜的是哪一山,哪一门,哪一派的师父?”

    云姬自知当年行事欠佳莽撞,立刻跪在地上向父母磕头,答:“女儿年幼无知,恳请父母原谅。我经年在锦官城,城中有一青城山,我与师父在此山中修行,拜的是三清道祖,道祖授我长弓箭术,学得五年,已有所成。”

    昭澄一挑眉头:“有所成?说来听听。”

    云姬答:“第一年时,师父只是让我每天站在山崖上,一动不许动。第二年,学会了站后,便可以奔跑,打坐,运气。到了第三年,只给了我一把破烂的矛,我便终日对着山里的飞禽射杀。第四年,破矛换成了残弓,无论严寒酷暑,我终日拿着弓箭在山里游荡,直到河里的鱼看见我就游走,飞鸟见我绕道,野兽不敢靠近我半步,这就把弓箭练成了。第五年,师傅叫我把弓箭丢弃,重新学习如何站。我又在山崖边站了一年。”

    孙氏听后,问道:“这样一来,那岂不是将弓箭手的技艺都丢弃了?”

    昭澄深沉的目光投向云姬,在她的气息中看出了隐忍的杀气,他深知云姬的这位师父的确是一位高人,高人深知扎实根基的要务,可见在打磨云姬时,用了最上乘的历练。

    只是,昭澄尤为不解,问:“可你贵为我侯府之女,一贯是娇养长大,何必去学这一身江湖本领?”

    这时,云姬终于可以抬起头说出自己多年的心愿,她目光炯然,道:“是因为爹爹你啊,我自小便想成为兄长那般,与爹爹一同浴血奋战的英雄豪杰。”

    昭澄干笑一声:“你一个小小女娃,我指望你同我一道行军打仗?”

    云姬忙说:“爹爹我的弓箭练得可好了,我来日是可以随军打仗的,我可以练给你看看......”

    “我用不着你!”不等云姬说完,昭澄便拍桌怒起,震得桌上茶水四溢。

    孙氏一时不知这父女俩是哪句话冲撞了,竟发起了火来,她忙将还在地上跪着的云姬扶了起来,抚慰道:“别怕,他是在修罗场呆惯了的人,总是有些小题大做,他是心疼女孩子的,你别记在心上。”

    转头又对昭澄说:“侯爷今日气也忒大了些,姑娘心是好的,哪里就值得发这么大火?罢了罢了,先用膳吧。”

    只闻云姬不死心呢喃了句不知错的话语,惹得昭澄勃然色变,立马起身踱步而出,屋里几个婆子去拦都没拦住,孙氏望着他愤愤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叫传了早膳。

    见冬姑在门前张望着,孙氏便朝她说:“姑娘留在这用膳,你且先去打点姑娘入京的包袱吧。”

    冬姑应声去后,孙氏见云姬仍郁闷不乐,便同她说起了东京府的有趣,繁华尔尔,

    云姬听了几个笑话,这才有了笑意,草草的用了几口早膳,便被太太哄着在榻上睡下了。

    待云姬睡下后,孙氏点了一盏檀香油灯放在明窗下,眼瞧着就是春末了,外头隐约有春雷惊醒之声。

    “她睡了?”箬兰掀帘走了进来,见云姬侧身睡在榻上,脚却不老实的翘得比天高。“听下人们说早晨爹爹在母亲这儿向云姬动了气,为着什么事儿?”箬兰亦是得了信儿,梳妆后便赶来看看,她记忆里的父亲是从来不打骂女儿的,因而好奇云姬是如何冲撞了他。

    孙氏哪里晓得是为着何事,见她短叹一气,说:“大抵是为着云姬拜师学艺之事。但绕说也不该动那么大气,莫不是他俩八字冲撞了?改日我去观里问问真人去。”

    “还是罢了。”箬兰拉过母亲走出门去才悄声说:“咱们只知云姬生于大中祥符九年,往年生辰都是按着捡来的日子给她过的,又没有她的生辰八字,单就一个生年,就算是神仙真人也算不出什么来。要我说,凡是涉及生辰一类的事宜,还是不要在她跟前提起,免得出了纰漏,叫她不好受。”

    “也是,我倒没有你这个做姐姐的思虑周全。”孙氏拍了拍箬兰的手,欣慰之余又难掩苦涩,她凝望着自己养得知书达理如仙女般的女儿,忧愁道:“你尚且为云姬考虑得这么多,你自己呢,你往后的姻缘该如何抉择,你可考虑过?”

    箬兰别回脸,望向门外翠绿欲滴的景色,叹息道:“母亲容我在想些时日,这风云变幻之间,哪里就能在动荡中定下终身所向的?”

    金陵府发生的事就如一场被打碎的镜中梦,她在颠簸的马车上缕不清纷杂的思绪,唯有寻到心中的宁静之处,方能得以解脱。

    孙氏也是惭愧不已,说:“不妨事,那张家本就不是最好的姻缘,当年你父亲在官中备受排挤,我们远在杭州这地界,除了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富绅,没人稀罕上门提亲,那时很怕误了你的年华,见张家算得上是文臣清流,没打探清楚便就将你嫁过去了,也是我和你爹爹的过失。今尔老天眷顾,终于是让你爹爹熬到了封侯之日,来日去东京,娘一定会给你寻一户最好的人家,依托你的下半生。”

    箬兰则云淡风轻,淡然道:“有缘再议吧,我如今倒不想嫁人了,更想留在娘的身边侍奉终老,再不济,一个人寻个僻静地安度余生,也挺好。”

    孙氏迟疑道:“可别吓我,你莫不是也要学云姬那般胡闹出家去?”

    “那可没准。”箬兰笑道。

    母女俩在堂前说了好一会子话,见天的闷雷阵阵却没有雨落,便又在庭前煮了一炉热酒,酒香满园,勾得云姬在梦里醉了。

    梦中,她在太行山顶与后裔神君对弈,她闻着酒香,脚步不稳,愈发觉得飘飘欲仙,手中的弦好似灵物一般,穿云破雾,直将神君的元神射灭。

    “我胜了!我胜了!”

    云姬在梦中大喜,顷刻间,脚下的云层化作一片雨,她猛然坠了下去。

    只闻屋中“啊!”的一声,孙氏与箬兰回头,便见云姬从帘后钻出来,形如痴相的手舞足蹈,一边比划着射箭的姿势,一边大喊:“我悟了!我悟了!”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婆子问:“姑娘悟到什么了?”

    “箭非死物,箭有灵!原来这就是人箭合一的境地,哈哈!”云姬快活了起来,早晨的阴霾一扫而空,见门前的太太与大姐姐正围着个炉子,她欢喜地问在煮什么?

    孙氏说:“这是秋间阁今年新出的桃花酒,春末时节热饮最为相宜。”

    “给我尝尝!”云姬凑上前,箬兰给她舀了一大勺乘在小碗里,她举起便一饮而尽,热酒入喉,辛辣爽口,好不舒坦!

    见她被热酒烫的直吐舌头,孙氏忙出手阻拦,责骂道:“唷!哪有你这般饮酒的,这酒可是经年陈酿,是醉人的,按你的喝法,不出三碗就要倒地了。”

    云姬却不以为然,痴笑说:“喝酒不就图个爽快?大姐姐再给我乘一碗!”

    这一碗接一碗的,云姬不知不觉喝完了整整一炉子的酒,两位家长早已昏了头,云姬却还乐不可支的在炉子里搜刮,见真的一滴都不剩了,这才意兴阑珊的作罢。

    孙氏由婆子扶着进了屋,箬兰也说头晕的厉害,“这酒是烈的,怎么云姬你没醉嚒?”

    “醉?”云姬摸了摸大姐姐红晕的脸颊,说:“大姐姐你才是醉了。”

    “快,叫人扶大姐姐回去歇息吧。”云姬起身唤着下人,却见四下的丫鬟都被打发到外院拾花去了,屋子里的婆子们又在为太太更衣,身边没个人,箬兰便挥一挥袖帕,踉跄着起身,指了指东边的门,糊里糊涂地说:“几步路的事儿,我,我走着回去便是了!正好赏一赏这春天的景色……”话罢,她便如蝴蝶般走远了。

    “可......”云姬看了看西边的门,说:“大姐姐的院子不是在西边嚒?”

    顾不得许多了,趁着四下无人,云姬悄悄潜入了小厨房,搜罗了好一阵,才在鱼缸旁寻得密窖,掀开木板一瞧,里头足足有三十多坛酒,封上字条不单有秋间阁,还有各式各样的酒肆陈酿。“太太好生小气!”云姬立刻弯下腰伸手捞出了两坛。若非听见了拾花归来的人在庭院前头说话,她非得把这密窖掏空不可。

    她携了两壶酒翻过了窗子,一路猫着腰过了东边墙,有一小门,门后便是东花园。

    云姬快意的穿过花丛,一边豪饮一边赏景,直到那假山下迎面走来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人,他背着一个厚厚的行囊,肤色黝黑,云姬痴了神,仿佛眼前走来一座黑漆漆的乌山。待那人走近了,云姬仰视才见他生了一双鹰目,面中有一道刺青,薄唇微启,来者问:“你可是太平家的千金?”

    云姬瞧他一副铮铮铁汉的模样,便有意逗弄他,在他身前压低嗓子调笑道:“你哪只眼看我像千金了?”

    这青年汉子常年在边关作战,身边都是些同他一般黝黑粗糙的汉子,着实没见识过眼前这般俊俏白嫩的“江南小郎君”,连拱手道:“是在下冒犯了兄台,失敬,失敬!”

    云姬围着他打量了一圈,他身上还带着北疆铁卷的冷气,四肢孔武有力,背脊宽阔,是个兵家的好苗子。

    她装模作样的盘问起来:“你姓甚名谁?今年几岁,祖籍何方?”

    那汉子如实答道:“我名狄青,字汉臣,年二十又二,西河人。”

    却见这汉子不恼,她听后又问:“那你来这府作甚?”

    这汉子恭敬地说:“是义父,便是太平侯,他叫我来府里拜见夫人,顺道叫见一见府中那位习武的妹妹。”

    听是来见自己的,云姬顿感不妙,心道:莫非是爹爹想让我知难而退,特地寻了个威猛大汉来挫我锐气?

    她直视这大汉,忙警觉地后退几步,自说自话了起来,不可不可,这汉子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猛将,我学的是远攻之术,近身肉搏定是赢不了他的,未免丢了脸面,还是寻个由头溜开的好!

    “兄台,兄台?”见云姬陷入沉思,这厮纳了闷,连唤她几声,又问:“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云姬想了想,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上都叫我昭二。”

    那厢拱手道:“汉臣有礼了,敢问二公子可否给我指一条明路?我从兵署骑马到东门,只有一个老门房给我指了一条路,这一路上只见到花丛树木,摸寻不到主人屋子的门路。”

    云姬晃了晃手指,朝北一指,对他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说罢,她便一溜烟窜出了园子去,留汉子一人在花丛中茫然无措。

    一路小跑着出了东门,果然如他所说,东门前栓着一匹黑马,云姬骑上马背,一手握酒,一手牵绳,晃悠悠地在天地间游荡。

    她在马背上喝空了一壶酒,眼前的风景已然交错,她第一回感受到醉意,原来天地碎裂,便为醉。她大笑着拍着马头,说:“好马儿,一生被人骑在背上,主人说去哪里,你便去哪里,你啊你,可有自己想走的路?”

    她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倒坐在马背上,直躺了下去,指着苍天说:“这回,由你做主,你想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如何?”

    在这虚幻的凡尘世中,竟真有一匹黑马趟出了红尘,它扬起蹄子,穿过低洼的水地,穿过乡野的小路,穿过练兵的围场,走到了一座野草丛生的山丘上。

    它到了这地界,畅快的风雨落在了山间,它抖了一抖身子,便将背上那醉了的女子抖落了下来,她滚进了清新的长草之中,手中的酒壶也甩了出去。

    “呼......”她索性在草丛里翻滚,直到满身沾满草渍,仰头鼻息间都是微雨草场上清透的气息,“实在是好时节。”

    她醉在了丛中,耳畔尽是呼啸而过的山风,蚂蚱跳过她的身体,泥鳅在身下爬行,就在这万物祥和的景色中,忽而风送来了一阵低沉的哭泣声。

    她顺着声音之源,寻到了草场深处,那长草覆盖的地界上,立有两座与野草齐高的墓碑,墓碑前跪坐着一个戎马汉子。

    云姬定睛一瞧,那一身戎装眼熟无比,不正是今早父亲所着的?

    怪了,父亲因何对这两座墓碑泣不成声?

    她的视线环视一圈,最终落到了那碑文之上,刹那间,她震愕的瞪大双眼,因醉酒而混沌的天地在此刻清明了起来,一阵极寒的冷风钻进她的胸口,冷不丁让她打了一个颤,这下,酒已醒了大半。

    昭澄听见了身后踩草的声响,回过头,便见云姬一人在风中凌乱,细雨淋落她身,衬得惊寒更甚。

    昭澄苍凉的目光忽受惊吓,看清来者后他无比震惊地问:“云姬……你怎么寻来的?”

    云姬立在风里,才指了指身后的马匹,说:“马儿带我来的。”

    她心底还没来得及思索,冷汗率先冒了出来,她认得墓碑上的名字,是那两位素未谋面的兄长。

    她欲上前,脚步顿了顿,像是地里有一双手紧紧的拉住她的双脚,她的脚底麻了,僵直的不能动弹。

    他们怎么了?她想问出口,却见到父亲饱含泪水的眼眶,便将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坟墓乃死人巢穴,想来两位兄长大抵是死在战场上了,她总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世间没有哪句话能抚慰父亲的丧子之痛,云姬也是在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心有些凉薄,死在战场上也是一项尊荣,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命陨沙场,父亲会不会也在自己的墓碑前长痛不起?唔。那这倒不算坏事了,她是这样想的,愈发觉得自己对荣耀重视的可怕。

    “云姬。”一声呼唤打破了云姬的沉思,她回过神来,脚步也渐渐松散了,便走了上前,听见父亲沙哑的嗓音说:“上柱香吧。”

    云姬听从的在兄长的坟墓前上香,昭澄在一旁颤声说:“这事儿,没敢让你母亲知晓,怕她撑不住。”

    云姬问:“爹爹打算瞒着太太?兄长们是在哪里牺牲的?”

    “事发在燕郊,他们追击的途中,中了辽人的圈套,包括你的两位兄长在内,将将阵亡了三万人,无一生还。”他半跪在草丛中,抓了一捧土进了布袋里,吸了吸鼻子,说:“呔,能瞒一日是一日,她若是知晓了此事,很怕要做傻事。”

    云姬说:“兄长们自幼随军,怎会轻易中了圈套?”

    昭澄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云姬,你现下可明白了爹为何不准你随军?沙场何其凶险,稍不留神便会命丧黄泉,你的两位哥哥自幼便跟着我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一身的铜皮铁骨,最终还是没能从那吃人的战场上留得全尸,可想你一介女流,若是在战场上遇到敌人围歼,下场该是多么惨烈啊!”

    昭澄对云姬的苦口婆心,更多的是透过云姬的身影,看到自己年轻时的那股莽劲儿。从前云姬还小,说自己要随军,昭澄只当她童言无忌,谁料想,她是个石头般硬的气性,为了随军,竟真去学了一身本领回来,他这才怒不可遏,虽恨她执拗倔强,却也在偶瞬之间有一丝欣慰。可他更恨天下仍有战乱,沙场之上的尸海肉林,叫人无比胆寒,也让他斩断了云姬身上游丝般的念想。

    昭澄回杭那日,收到了兰姐儿的书信,说云姬被山贼劫走,他是家门未过便奔金陵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云姬真出了事儿。

    可后来,见她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张家,昭澄便隐约猜出了她这些年的去处。

    他既心慌又欣慰,想来云姬连西山那样的虎狼窝都趟出来了,她的确是个有天资的孩子。他也知晓,在他所见的孩子里,唯云姬有不同于后院女子的抱负。他皆看在眼里,可却当真不敢直视云姬那双如下山小兽般的眼睛。

    只因他无数次从刀枪磨耳中闪过,更知晓沙场是人间的地狱,他的两个孩子已经走上了黄泉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云姬再走进那尸海肉林?

    “只爹还在世上一日,便决不允许敌人的刀尖对准我的孩儿。”

    云姬的手指死死的揪住一根野草,锋利的叶面划破了她的指尖,她悲愤交加地说:“爹爹,我当真不能入你的江湖吗?”

    “孩儿,爹的江湖凶险无比,我出不去,你进不来。”昭澄苦笑无极,望着云姬茫然无措的神情,说:“答应爹,若是有那么一日,爹爹也殒命沙场了,你一定要接受,不要为我报仇,不要,亲自走进那尸山血海。”

    “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云姬忽然站了起来,失声道:“我,我做不到。”

    草场上的风吹散了弥留天际的乌云,云姬的心头忽然涌进了天地间最悲情的情愫,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困顿之中,她的脑海里不时闪过道祖的教诲,在山林里练功的身影,以及那些在寒天雪地里苦苦熬过的岁月。凡此种种,她皆甘之如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父亲身旁。

    她惑之不解,咬紧牙关说:“来日若有杀父之仇,我也不报?”

    “云姬,孩子。”

    “我们若是死在沙场。”

    “这便不是家仇,是国恨!”

    昭澄猛地握住云姬的肩,肃然说:“将士为国殒命是无上荣光,只是你,云姬,你绝不可以踏入沙场半步!”

    他指着墓碑,高声呵道:“对着你兄长的墓碑发誓,此生绝不踏入沙场,若有违抗,便是忤逆亡兄!”

    “爹爹!”

    “发誓!”

    少女的雄心勃勃终是败给了父母天恩。万不得已之下,云姬含泪在两位兄长的墓碑前起誓,此生绝不踏入沙场半步。

    誓言落定,云姬抬起头,昭澄的眼中早已包含屈泪,他转过身去朝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放声大哭,哭声响彻天际。

    云姬没有阻拦他,她知道父亲此时有满怀的苦痛须宣泄出来,一阵山风吹过,她偏过头去,也不禁垂下两行清泪。

    一个时辰后,父女俩牵着马下山时,昭澄忽而说起:“往后啊,你那青城山也毋须再回去了,正好入京之际,断了你对那师门的念想。”

    树梢上的一滴雨珠落在了云姬的头顶,她摸了摸沾湿的发梢,沉默得像座泥菩萨。

    待父女二人下山归府后,家宅一片宁静,走过东园,忽见百花丛中有一仙姝翩然浮现眼前,定睛一瞧,那正是醉在丛中的箬兰。

    却见她身前站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青年汉子,他向昭澄喊道:“义父。”

    昭澄一惊,问:“青郎你站在这里做甚?”

    他忠实一笑,答:“我入府路过此地,见到这位娘子躺在丛中,方才落了一阵小雨,我怕将她淋湿,便在这里为她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