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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帝剑长

    “还在想着那事儿吗?”

    窗外残花疏木,黄叶斑驳,北风浅浅,寒雀起落间深拍庭院,独留四下凉意空悬,他正恍惚此景,耳边突然传来妻子的关切。

    大良黑刀卫总长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把他夫人的手牵在掌心,和她一起静看秋雨连连。

    又是一年秋雨。

    功成名就之时,总会挨不住那金天萧瑟,想起一些旧事,几个故人。

    遑论不久前的一纸调令,还把他拖入回忆过往的深渊。

    “当今天子从杀伐中夺位,又以良德法惩兼治朝廷,自身实力出类拔萃,可以说文成武就,王霸并施,当得无缺之君。”

    “除了那人外,他没有过败绩。”

    妻子听着他男人对着秋雨说话,不知为何泪水如珠,滚落在地,极其细微的啪嗒声响被窗外的嘈杂掩盖,窗外老天下雨,窗内女人默泣。

    他丈夫转过头冲她爽朗一笑,道:“好啦好啦,我的夫人,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

    妻子的呜咽顿时断堤,开始了无止息,她当初其实很不满意被爹爹嫁给手下的这个穷小子,可一晃眼十五年过去,爹爹早就证明了小武官也有小武官的眼光之奇。

    “我打算明日启程,说来也怪我太贪功冒进,不然黑刀卫的弟兄们也不会人头多到让陛下猜疑,导致这次出征被抽调最多兵力……”

    “而且要打的还是我那老朋友。”米经云苦笑。

    大良朝廷,地方军十八路,边军十部,首府六队,内卫五支,总长却只三人。

    三个总长中,人们都说米总长最重情重义,乃至于让人怀疑他是如何一步步居此高位的。

    米经云擦干夫人的眼泪,将她抱入怀中,就着细雨入座宽衣。庭院内秋意浓浓,乌云遮住了天空的眼睛,鸟雀避雨呼晴,晴日如花绽放在春音烂漫的总长之屋里。

    一夜过去,秋雨更绵。

    第二日,米经云告别亲朋,骑着快马一路招呼军中兄弟,组成陛下所谓的“黑刀定南营”,请战者甚众,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一呼百应,九成黑刀卫愿意临死前瞧瞧天下第一的风采,那些粗俗的大只佬更是咧着一口白牙大笑:“去!干什么不去?听说那黄饮川十几年前一人斩了一万多的地方娘皮军!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这本事,也好让大爷我快活快活!”

    为了争抢米经云限制的三千名额,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来劲,一开始,他们在校场上公开比武,赢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讨贼军,可半个上午过后,才堪堪有几百人胜利,失败的老卒恸哭出声,也不知道是哭些什么,把偌大的校场哭成坟地。

    米经云罕有的严肃起来,他痛骂那些老卒,说他们降了士气,不利于陛下的进军,接着把他们统统安排在一处,不让他们出门,以免丢人现眼,剩下的人则以抽签子的方式进入定南军,秋天寒风渐冷,雨势渐大,出征的兵马粮草皆已待续,这一队三千多人的黑刀讨贼营也在阴雨下向着大良南方前行。

    日月斗转不止,时光蹉跎,一月而过,仲秋之期,霞室洲佳节将至,黑刀营全速行军,后发争先,与其他军路的营队相继汇合,驻扎在了临风镇外的密林处。

    又过十日,定南军集结完毕,黑刀卫三千人独占鳌头,数量稳居各部之首,出征的也都是能以一敌三的精锐卒士,其余几十路军最多也只分派千余人,其中登堂入室的武夫,数目才堪堪与黑刀卫一部齐平。

    “总长大人别来无恙啊。”

    众军集结,整装待发,米经云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他放下家伙事转头,只见那个看服饰应该是山南道军部的家伙对他恭敬行礼。

    “有什么事吗?”

    米经云又拿起兵刃,仔细擦拭着。

    “大人,此次出征您黑刀卫人数最多,实力也最强,陛下那边没有明确任职,所以各军部一致同意大人您来总领此次战事,麾下兵力由您调动指挥。”

    米经云闻言,骤然抬头,看着那个冷汗连连的地方校尉微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后又低头仔细观察着黑刀,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之宝。

    无名校尉见那刀身如墨,刀柄暗红,心下没来由的真正惊惧起来,他恭敬告退出门,却迎面撞见黑刀卫的两个汉子前来禀报备军状况,而且看样子还在门口偷听了有一会儿了。

    他们对视一眼,分别一左一右架起校尉,把他扔出黑刀营,然后在他脸上用刀磨蹭着,校尉战战兢兢,正要大声喊叫,左边汉子马上给了他一耳刮,骂道:“你们这些鸟皮,大人物不见一个也就算了,杂毛官也好意思‘一致决定’?我家大人总长的位置和没有一样是不是?还特么跑黑刀营来耀武扬威,真以为我们的黑刀是拿黑东西造的是吧?还是说那皇帝老儿偷偷给你们说了话?要我们先死?!”

    右边汉子喝到:“阿弟,慎言!”

    然后把校尉扶起来,大力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尘土,笑眯眯的说:“我这弟兄把你吓到了吧?不好意思啊,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回去告诉各位大人,我黑刀营为大良开疆拓土,英雄无数,里边都是些不要命的刺头,想想第一代黑刀军,啧啧……那是狠人辈出,像什么祝轻舟啊,什么高义啊,什么孟缘啊,还有年轻时磨练武力的当今陛下,甚至……”

    他停顿一会儿,小声道:“甚至那黄饮川。”

    “都是人中‘龙’凤啊!”

    “但我们大人可以从这一堆把刀砍成黑色的狠角色中当上总长,老天,那当然是可以指挥你们各路军的……”

    汉子拍了拍校尉的脸,笑:“知道了吗,小子。”

    校尉点头,起身慌忙走远了。

    两名汉子的脸色阴沉,暗骂那皇帝善变,转头回到大帐中禀报军备事务。

    营帐外斜风吹雨,两个汉子告退后,米经云闭目听声,脑子里满是曾经弟兄们的插科打诨,哭笑玩闹,以及同袍之谊。可世事变迁,有的人坐到王位上铁腕无情,有的人在天火中失去生命,有的人退到幕后接济难民,还有的人在那次反目成仇后心灰意冷,当了次短暂的天下第一,接着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告老还乡,而最不起眼的他则做了那个接受一地鸡毛的黑刀卫首领之人,每年都会专程去他们最后一次举杯痛饮的小酒馆里吃些粗茶淡饭,在繁忙的事物与不断的勾心斗角中空出一天来沉溺往昔。

    米经云突然黑刀归鞘,将甲胄穿戴整齐,他走出营帐,黑甲在风雨中滚落雨水,上面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纵深交错的痕迹,他看了眼天空,墨色沉沉,然后大吼道:“全军集结!预备!行军——”

    十里长林内无数躲雨的飞鸟突惊,纷纷拍打翅膀在雨中歪歪斜斜的飞行,众军一时被米经云的气势所慑,密如雨点的人头如河如林,矛尾乱颤长缨,都要争先。米经云快马加鞭,在滚滚天雷下率领一众黑甲行至队伍最前,他骑乘的黑马红眸似电,鼻息沉重,甲胄刻纹形若恶鬼,在山雨到来后欲醒又眠。

    十万大军整装开拔。

    天地风云更重,风雨更急,米经云凝目赶马,三千黑刀卫众星赶月,士气蒸腾云水,皆是悍勇之辈。

    大军逼近。

    黄饮川在家中逗了逗大黄和女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出老伙计和字画出门,他走到村西,用雨水抹了把脸,只见文武两先生已经提早等在了那里。

    陈夫子看着黄饮川一边抹脸一边显露真容,笑道:“天可怜见,三十有五的人还这么俊,怪不得王青那姑娘这么喜欢你,就是你这家伙为了武道太过无情,连她病死了都不晓得,那可是村花啊,到你这反而受气。”

    黄饮川看着至今仍旧打光棍的夫子回笑道:“这不回来了吗,只是有点晚罢了……”

    夫子冷笑:“是有点晚。”

    黄饮川无言,他转头将字画递给吴先登,先登接过字画,字画边缘泛起剑气,将雨水荡开几寸,鬼神不可侵。

    “你这人,厚积薄发,一飞冲天啊。”村长感叹。

    “你这人,天赋异禀,天下皆奇。”武先生回应。

    他们三人各自沉默,沉默和沉默又在雨中连成一片,融化于一起。

    陈边声受不了这个气氛,立即转头告辞离开,黄饮川嗤笑,把一个布袋给了吴名,回头留下一句“东西给那孩子,接下来你的去留不必刻意”后,就道别失去了踪迹。

    吴名对着他离开的地方作了一揖,低声道:“一路走好,先登为您送行。”

    苍潭的炊烟最后一次落在远去的村长眼里,黄饮川在雨中几个起落,纵跃于群山之巅,回望天地间的浓浓秋意。他在一座山顶处扔下衣帽,腰间系了柄黑刀,背上又轻负着流传了十多代的“烟雨云霞”剑,他将黑刀朝山外用力一掷,瞬息间仿若流星划破擎天之雨,滚落道道天雷,精准钉在了十万大军的阵前。

    轰然巨响后,米经云喝令军队停步,仔细端详着那柄扣在山关前的黑刀。

    转眼间,已有一人从刀后冒雨在前。

    “好久不见了。”黄饮川笑着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米经云眼神复杂的回应。

    天下第一的气势节节攀升,他从地里拔出黑刀,眼神犀利,整个天地的嘈杂风雨也为之一清。

    “做你该做的事吧,让我看看这些年里你有没有一些长进。”

    米经云看着他的表情,不确定他十二年前的伤势有没有痊愈,以及现在可以发挥的实力能达几许。

    他在马上带着黑刀卫后撤,深深吸气,大喊:“全军预备——”

    各部骑兵和陷阵手集结,将黑刀卫团团围住,大后方的弓箭手相持强弓重弩,跃跃欲发。

    米经云下令进攻,在十万大军中部协同冲锋,他没有用军阵之术,只是让这些士卒们放手施为。

    黑压压的人头从大良官道汹涌而来,黄饮川提气抓刀,身形模糊,在大雨中铿锵虎啸雷音,他一步跨越几丈距离,在无数人头到来之前抢入军阵乱甲中,运劲方寸之间,于密密麻麻的挤压下以奇特韵律高速颤动,这让黑刀在常人无法发力的间距内斩首劈颅,砍马戮甲,带起一片断臂残肢,数不清的军刀长矛向着那个地方穿过,却齐刷刷应声而断,人头中央那个面容年轻的中年男子也因此刀锋饮血,眼角猩红。

    一饮。

    骑兵在军阵外无功而返,带起又一轮冲锋,黑压压人头让开道路,战马越跑越急,一道雷声在暴雨上空炸响,照亮了脸色狰狞的骑士,以及浩然嘶鸣下狂奔的马匹,黄饮川转身,背后已经有人弯弓搭箭,漆黑的箭矢离弦,没入风雨中的茫茫暮夜。

    骑士疯狂用脚跟磕碰马腹,马儿开始狂暴,带动主人的手中矛不断向前,黄饮川在人群中挥动仿佛来自地府的黑刀,逐渐斩开一处无人之区,他刀身猛然震荡,响起了盖过士卒喊杀声的金铁音,数百骑兵陡然感受庞大风压扑面,接着天地间的风雨直直向着他们吹打而去,那些离弦之箭也绕过黄饮川向着他们直直飞来。

    马儿脚步更急,瞬息间破开风雨,骑士抽拔腰刀,挡在要害之前,长矛依旧无所畏惧,他们在飞速倒退的景物中勉强看见那人如旱地拔葱,腾跃而起,当先骑士就瞬间身首分离,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骑士坠马,马儿被巨力横扫,折腿跪倒在地。

    一啄。

    黄饮川迅速击杀所有骑兵,在最后一匹马上轻点步子,马儿当即被踩死,背上的人又在雨中飘落,对着围追而来的兵甲亮出屠刀。

    一饮一啄,饮是饮血,啄是啄命。

    朦胧刀芒在泼天雨幕中闪烁,每每亮起,就会定格一道动作延展极度暴烈的黑影,细微的破空声混合雨声,黑影与黑影串联,刀光和刀光衔接,军阵溃难成列,雨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如此杀戮之下,依旧有士卒仓皇砍到了那人,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进攻也自然水到渠成。

    接着是十饮,然后是十啄,再然后是百,是千,是万。

    伤痕亦如此。

    一道霞光奇迹般出现在云层边际,天色晚于风雨,烟雾自黄饮川的家乡偷溜出去,于山口处荡漾阵阵涟漪。

    三万多条人命迷失在官道上的暮雨中,更多的人命前赴后继,侥幸不死的米经云短暂远望,就这么看到了烟雨云霞的奇特之景。

    黄饮川的身上已处处负伤,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轻松写意,他看了眼天上地下,前者铺开梦幻般的长卷,后者倒扣冰冰凉凉的赤甲,六万余大军踩过尸桥,在如画的天空下对着他虎视眈眈。

    “天意啊……”他丢下黑刀,从背后抽出烟雨云霞剑。

    米经云警兆顿生,却不退反进,集合大军再次冲锋。

    这时候黄饮川身为武人的一面才完完全全的激发出来,他以剑提身,强撑着一口气,向这兵众展示了何为外家剑、何为霞室第一。

    长兵,出鞘。

    天地间,只余一汪秋水,气态寒凉。

    满山风雨惊而退避,天边红霞染紫,云雾如烟——

    与地上武夫的澎湃血气相勾连!

    恐怖的气势从山口下那具渺小的身体内爆发,烟雨云霞剑自主抬起,带着黄饮川步步向前,极致的外家剑让四周风雨长鸣,凌驾于一切的剑意持续对冲锋而来的定南军考验魄力,米经云自知时候已到,于是让剩余的两千黑刀卫冲在最前,自己又冲在黑刀卫最前,不顾一切,像是在抛却生命。

    黑刀挥砍无数,长剑却只一见。

    两个老友目光交汇,他看见了他的疲惫,他也看见了他的疲累。

    无雾无风,无烟无雨,无云无霞。

    无天无地。

    十万大军,只剩几百黑甲苟延残喘,米经云茫然睁眼,自己的黑刀已经没入油尽灯枯的黄饮川胸膛,在那个天下第一垂落的手掌间,既无黑刀,也无烟雨云霞剑。

    外热内冷的黄饮川一直认为,没有人能相伴着走完一生,除了武道和兵刃,可现在,这个比吴先登还痴迷力量的天下第一在临死前一手隔山打牛,把相伴一生的它们又都放下了。

    存活的黑刀营士卒看着米总长搀着那具尸体落泪,沉默转过身子,朝后看去,大地被一路斩开焦黑的土壤,绵延到目力能及的尽头,天空在残余的血气之焰下发亮,夜色忽暗忽明,使他们看清了裂成两半的红云。

    “这是……武夫境的一剑……”

    某个士卒突然在人群里开口,其他兄弟也都悚然而惊,那个说话的大只佬随之泪流满面,朝着眼前宏伟的景象纳头便拜了下去。

    数百黑甲卫鬓角湿润,纷纷丢盔弃甲,五体投地以示敬意,他们在红云的起点久久不起,米经云抱着黄饮川的残躯,一步一步走到焦糊的大地前,抹了抹被暴雨湿润后依旧干涩的眼睛。

    他哑着嗓子大声宣布道:

    “霞室洲苍潭黄饮川,一刀一剑斩十万大军,却留得我等性命,我黑刀营总长米经云,愿尊其为武夫!在此恭送!”

    “黑刀营王青山,恭送前辈!”

    后方的一个士卒大喊,众人眼眶微红,也跟着那个声音依次与黄饮川道别。

    “黑刀营姜甲,恭送前辈!”

    “黑刀营张九峡,恭送前辈!”

    “黑刀营卫风,恭送前辈!”

    “黑刀营司徒复言,恭送前辈!”

    …………

    米经云轻轻放下黄饮川尸体,站了起来,目光从存活的一个又一个士卒脸庞上扫过,神色戚戚。

    白日天光尽,夜乱鸟飞惊。

    残卒黑赤甲,托嘱墨红缨。

    众黑刀卒就着浑身雨血,在同袍尸堆前齐声大喝:

    “我等愿尊!祝贺黄前辈登临武夫境!”

    “祝贺黄前辈登临武夫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