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你说为什么大家非要有战争呢？”

    “因为人的心是偏的，失了公正，自然就有私心。有了私心，接下来就是偏爱，接着就区分出了［我们］和［他们］，对立和斗争。”

    老爹是很有智慧的人，平素里虽然话不多，但总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没办法避免吗？”

    “当然有，只是很难。当你团结了一切可团结的人，所有被团结的人都坚定团结在你的身前。届时，所有的目光汇聚在你身上，有了同一个目的，同一条道路。那么，所有的［他们］，就都成了［我们］。那么，在某一时段里，斗争就不复存在了。”

    “只是某一时段吗？”

    “当然，星辰会消亡，宇宙有终末，万物都有尽头。”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曾经站在一面旗帜下。纵使后来可能又生嫌隙，但旗帜是不会消亡的，只是埋藏在沙尘里。有一天飓风过境，旗帜终究会重现天日，那时，他们也会随着想起，［我们］曾站在同一片旗帜下。”

    “那......”

    “你小子哪来这么多问题，有想这的闲工夫赶紧给老子我带个女朋友回来才是正理。滚滚滚，别烦我。”

    ......

    苏泽和唱着，眼眶忍不住湿润。

    清姬埋在苏泽怀里的小脑袋不知何时探了出来，听着他唱着从没听过的曲律，不知为何感觉自己也好想哭。

    ……

    姬辰好酒，熟悉他的人皆知。不过在知我院求学的时候，平日不能饮酒，唯有每次下山采购物资的时候他才能拜托相熟的师兄弟们偷偷带上两瓶回来。

    那点量对于堪称海量的姬辰不过就是润个嗓子。

    可想而知他这几年过得是多么难受。

    如今知我院远在千山之外，那些学究大儒们可管不到他了。白天沐浴更衣，到了晚上姬辰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就直奔醉霞阁。

    誓要一解酒瘾。

    醉霞阁顶层，靛青发色的女人取出一枚簪子插入发中。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头发和眼睛缓缓变成寻常的黑色，五官和皮肤微微模糊，异色的眼线和妖冶的花纹将她完全变作了另一种风格。

    与刚刚简直判若两人。

    “要不是亲眼目睹，谁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黑发玄服青年啧啧称奇，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不少次，也曾认真观察过。最后也不得不承认，术士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伪装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姬辰来了，我去见见他。你呢？”女人问道。

    “时机未到。”黑发玄服青年意简言骇。

    女人知道他就是这个性格，她早就习惯了。

    况且他们确实也需要掩人耳目。在醉霞阁的时候，她也不是洛虞宁，而是雪女。雪女收拾好自己确认没有破绽才出了门，倚在二楼的栏杆上，美目扫向门口的方向，寻找着她翘首以盼的客人。

    然后她微微一愣，清姬跑到哪里去了？

    这小妮子到处乱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这个月例钱扣掉一半。她心中暗暗恼道。

    几乎是雪女刚出来，剑眉星目的姬辰就迈进入了大门。因为是为了寻欢作乐，豪饮贪杯，所以姬辰并未携带佩剑，车乘出行，而是徒步而来。

    为的就是不让随从甲士唐突佳人，平白扰了兴致。

    至于自己的安危，姬辰并不担心。

    不愿意自己回来的人固然很多。但此处是晋国国都，他贵为晋国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出手？

    遑且自己师从大儒，虽不入儒家，却也深谙君子六艺，食气之身放眼九州不过二流，却也是十数披甲不得近身。寻常贼人姬辰随手就能打发。

    没有这点本事他也不可能只剑匹马就能跨越千山回到洛易。

    姬辰一进门，相当娴熟的揽住了一位小姐姐的腰肢，轻轻嗅了一口，轻车熟路的就往二楼走。

    醉霞阁的二楼不在是隔座，而是面积更大的包间，设有琴瑟，配有软塌，还有专人在侧再测，随时策应客人的需求。无论是装潢的奢华还是环境的私密亦或是服务的周到，都远非一楼能比。

    自幼钟鸣鼎食的姬辰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姬辰正要上楼，却突然听到一旁的隔座里似乎传来自己从未听过的曲律，不由得心生好奇。站在原地，气随心动游走全身，进一步强化食气本就敏锐的听觉。

    剑旗如林，铁甲如海。

    琵琶军乐本就慷慨激昂，弹奏者亦是水平不俗。只一瞬间，似乎就将姬辰拉入了铁马冰河的铮铮沙场。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一个开头就将姬辰的心绪调动。刹那间，他看到大江之水纵贯九州大地，奔流入海亘古不息。一位位少年意气的英雄们，为信念理想奔走大地，如璀璨流星般闪耀天穹。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江山代有人才出，江山不改，英雄易老。

    ......

    战国时代文章多策颂，侧面便可窥见些这一时期的文化风貌。士子们比起舞文弄墨，更喜欢安邦定国，沙场建功。几百年来，新诞生的曲律很少。姬辰心里清楚这是首不曾问世的小调。

    能写出如此直击人心的文字，想必定是位饱经沉浮洞彻世事的大学士吧？

    姬辰心情激荡的脑补。如此人物，既然今日得遇，怎能不结识一番？

    转念间，姬辰挪动步伐，走到苏泽隔间外。轻震袖袍，拱手朗声道：

    “在下姬辰，可否进来一叙？”

    帘子中和唱之声遂止。片刻有温润的男声传出，“姬公子请进。”

    好年轻。

    这是姬辰听到声音时的第一反应。推开帘子，只见一模样俊郎的少年颔首以待，在他身边，穿着轻纱薄裙的姑娘低着头，素手斟酒。

    “在下苏泽。”苏泽起身行了一礼。

    姬辰看着苏泽，打扮虽然整齐但衣服的材质并不考究，腰间佩玉但质地并非上等。如此看来，并非身份显赫的人。可言语眉间，却无丝毫窘迫之态。从容自若，可见虽处困顿，却有逆改之底气。

    此人定有才华。

    姬辰的眼神微微热切。

    两人双双落座，姬辰看门见山：“姬辰冒昧打扰，多有不该。实在是刚才听到苏兄和唱，情不自禁。只是姬辰也曾游历诸国，却未尝听闻这一词曲，不知该词由何处所来？”

    “在下有感而发，随口编撰，不过一乐，当不得真。”

    苏泽谦虚了一手。

    “随手之作便激得辰心胸激荡不已，苏兄果然大才。不知是否为词曲赋名？”

    姬辰手指搭在酒杯上，看着苏泽。

    苏泽略一回忆，便想要了原作的出处，“临江仙。”

    “好名，当浮一大白。”姬辰闻言眼睛一亮，举杯痛饮。

    你小子，我看你就是想喝酒吧？

    苏泽暗暗吐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姬辰的几句恭维可谓恰到好处，不卑不亢。试问谁又会讨厌被人夸呢？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下来，主客之间的距离倒是拉近不少。

    两人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气氛愈发热切。姬辰不远不近的扯了几句游历之时天南地北所见的奇闻异事暖场，而苏泽也不吝啬，说起了原身随师父周游列国时的风物人情，其中还时不时穿插几则今生前世的小故事。

    清姬乖巧的坐在两人身旁，耳朵尖尖竖起，听着两人讲自己从未听过的九州天地，不由的听的入了神。

    姬辰越聊越觉投机，又是一杯酒下肚，他试探的问道，“苏兄游历列国，见多识广。不知对当今之天下诸侯，又有何看法呢？”

    终于来了。

    那天进城的时候曾远远看过一眼，故而刚才姬辰刚刚进来苏泽就认出了他。他料想这位公子既然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就不可能只谈雪月风花，一定会聊到诸侯列国。

    而他也正好顺势而为，就等着姬辰主动开口求教。

    苏泽微微挺直脊背，给姬辰倒上一杯酒，没有直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姬辰，“姬公子以为，何为国强？”

    姬辰没料到苏泽有此一问，但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更曾无数次推演过如果自己要一展抱负该当如何。所以只是略一思量，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君主贤明，将相有为，国家富足，百姓安居，军队敢战。”

    你这是妥妥的英雄史观啊，苏泽摇了摇头。

    “然也，但苏泽不敢苟同。”

    “愿闻苏兄高论。”姬辰轻轻一拱手，半是不满半是期待的看向苏泽，等待着他的看法。

    “人口众多，农工兴旺，府库充盈，甲兵强盛，民勇公战。”

    苏泽并未多买关子，伸出五指，根据一路见闻结合前世所学，总结道。

    “人多而势重，千古不易之理。国家人丁新旺，君主有人可用，新鲜血液层出不穷，气象日新月异，国家方能长治久盛；工农兴旺，国人各有所做，其利虽为民得，亦为国得；财大方气粗，国家粮钱不缺，自然底气充沛；甲兵锐不可当，欲行霸道可攻城夺地，欲行王道可四方来朝，进退之间，尽掌主动。如此，百姓安居，国人无忧，社稷安定。”

    苏泽扳动手指，逐一为姬辰解释。

    他这五点基本概括了战国时期乃至历史任何一时期衡量国家的几项硬性指标：人口是最大的资源，国家运转离不开人的参与，在科技制度水平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人口因素直接决定了国家的潜力和上限；产业的发达程度则表现着国家对人口资源的利用率；经济和国防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至于最后的民勇公战，这个就是上层建筑了，旨在从物质和意识双方面建立起民族认可，国家意识，团结人民以成［我们］。

    相比于姬辰的观点，苏泽的想法更注重于人本身。

    姬辰闻之动容，看着苏泽的眼睛微微发亮。

    本就没有被否认的恼怒，此刻的他更是只有惊喜。苏泽的一番话堪称入木三分，将九州列国分析的是如此透彻，虽与主流的思想背道而驰，初闻离经叛道，细想却是振聋发聩。

    “然此五者，皆为皮毛，非根本之强。”

    苏泽微笑着看着若有所思的姬辰，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语不惊人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