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灵格知道这是在做梦。
艾丽尔坐在草地上,默默拨弄着伊格灵格的琴“西泽林尔”。她并不懂演奏提琴的艺术,但在伊格灵格看来,那样温柔的动作,那样孩子气的一双手,以及她双眼中的神情,本身已经是最美的音乐了。
以弗纳尔拿来了新酿的啤酒。伊格灵格拿来了一束花。
“这是送给谁的花?”以弗纳尔问,显然是有意为之。
“这是……”
伊格灵格想说“这是送给艾丽尔的花”,那也是他的本意,可是那样又显得太过外露。在以弗纳尔面前,他永远是自卑的。以弗纳尔有着更广博的见识,以弗纳尔更懂得用幽默风趣的语言让人们发笑,以弗纳尔贵为精灵的后裔,而自己只是一个不知名人士的私生子……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正视自己对艾丽尔的心意。
因此他说:
“当然是给我们三个人的花,不行么?”
梦境一转,来到宫廷之内。
以弗纳尔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以弗纳尔,这样不太好吧……”伊格灵格有些忌惮。
“你不想给艾丽尔一个惊喜吗?”以弗纳尔说,声音里充满了平时少有的孩子气。
“也许我应该……也许我应该……”
“哦哦,她来了!”
以弗纳尔将伊格灵格推了出去,伊格灵格抱着手中的诗集,正好对上艾丽尔的脸。
艾丽尔的双手搅扭着,等待伊格灵格开口。
“这是……”他挠了挠后脑勺,组织着措辞。
“这是?”艾丽尔轻轻地问。
“这是以弗纳尔和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他说,接着,仿佛是为了不让艾丽尔误解,他又补充道,“其实这个主意主要是以弗纳尔想的,我只是和他一起买了这本书……”
不远处,以弗纳尔默默叹了口气。
梦再次漂流着,漂到令人难以忘却的那一幕去。
“有我牵着,你是不会摔跤的。”伊格灵格满怀自信地说着,他坚信自己的马是全天下最温顺的马。
艾丽尔小心地踩着脚蹬,但在上马的过程中,她的脚不小心从脚蹬上滑落。一旁的伊格灵格立刻下意识抱住了她。
“……没事吧?”
“啊,没关系。伊格灵格公子,请放开我。”
“哦哦,抱歉抱歉。”
他们牵着马,在草地上漫步着。
“你知道吗?他们对我说,我注定会爱上一个身世不凡的人。”
伊格灵格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
“是吗?是怎样的人?”
“……秘密。”
一向腼腆而纯粹的艾丽尔,这次却和伊格灵格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梦境继续朝更深处下沉着。
艾丽尔发起了高烧。
外面下着倾盆的大雨,电闪雷鸣。
“以弗纳尔,你去陪着艾丽尔,我去找医生。”
就这么说完,伊格灵格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医生在伊格灵格软磨硬泡的请求下终于同意出诊。他们淋着雨一路跑到王宫——王宫内部不允许骑马,也不允许外来人撑伞,因为伞里可能藏着武器——推开房门时,伊格灵格看到以弗纳尔正握着艾丽尔的手。
医生走了进来,伊格灵格悄悄地侧身出去。
他打了个喷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不。不要再回忆了。
一个声音仿佛在与梦中的伊格灵格对话着。
你不是很在意吗?你不是一直执念吗?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杀死了自己的好友吗?
不,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因为,有人从中挑拨……
阿维丽的身影浮现在梦中。
“我问艾丽尔,‘你到底爱哪一个?’,艾丽尔说,‘我也不知道’。”
她这样对伊格灵格说出了这样的话,在艾丽尔和以弗纳尔婚礼的前夜。
“……啊,艾丽尔,我祝福你和以弗纳尔,祝福你们的爱情像第一棵桂树一样牢固永恒。”
一种复杂的疼痛缠绕着伊格灵格。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最心爱的女孩,两个人之间,伊格灵格无法做出插足其中或者是彼此选择的行为。
而艾丽尔选择了以弗纳尔,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
伊格灵格是个身世不详的人。
“是以弗纳尔告诉了艾丽尔。”
——伊格灵格从噩梦中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肺部被什么东西压碎了一瞬间,然后又如海绵一样,把其中足以令人溺水的水分一点点挤压出来。
“……伊格灵格公子,你还好吧?”一个声音自房间角落的阴影中传来。
伊格灵格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看着黑暗中人物的轮廓,联系刚刚听到的声音,他略带不可思议地问道:
“坡契莫公子?”
“是,就是我坡契莫。”
“您怎么会在这里?”
坡契莫以右手抚摸着左手顶端的小型金属夹子。
“谁知道呢?我刚送走你们,就有一队白袍戴面具的年轻人闯了进来,我又不懂武艺,自然就被绑到这里来了。”
“您没有受伤吧?”
“没有。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反抗吧。你受伤了吗?”坡契莫挪动了一下身体,表示了一些关心。
伊格灵格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都没有被捆绑着,看起来这里的守卫对他们颇为放心。真是半吊子外行的绑匪。
“呃,我一击就被他们敲晕了……”
坡契莫似乎是笑了一声。
“下棋的时候头脑清楚,遇到意外就手忙脚乱了?”
“是啊……”
坡契莫走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伊格灵格。
“面包。刚刚他们打开门扔进来的。趁那个时机我看了一眼门外,外面走廊上有两个守卫,身上带着棍棒而不是刀剑。看样子,他们不打算取我们性命。”
伊格灵格这时才感觉到有些饥饿。他接过那半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
“所以,你是打算逃出去咯?”他嚼着面包,小声问道。
“是。不过,正如你所见到的,我一直执着于头脑的训练,武艺已经荒疏很久了。我们必须合作才能成功。”
坡契莫真是个冷静到有些残酷的人。伊格灵格心想,在自己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他一定想到了许多种逃离的方法,并且已经把伊格灵格作为可用的助手算到其中了吧。
因此,面对他的邀请,伊格灵格没有理由说不。
“你的徒手武艺怎么样?”坡契莫问。
“不算好。我是作为半个贵族武士被训练的,我们在战场上很少遇到不拿武器与人战斗的场合。”
“说谎的本领呢?”
“很一般。”
“嗯,这就麻烦了……你会唱歌吗?”
“还算不错。”
坡契莫打了个响指。
“听我的,接下来我们就这样……”
几分钟后。
“我好饿,我好饿啊!”
伊格灵格锤着门,发出大声的叫喊。
“请给我点吃的吧,即使是搀着沙子的稀粥,或是没去壳的谷物做的黑面包,也行!”
“……吵什么吵!”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有一点典型的雀跃关口音。那是南来北往的士兵形成的特殊口音。
“守卫大人,请给我点吃的吧,我可以为你们演奏乐器。”
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伊格灵格耐心地等待着。
“你真的会乐器?”
“当然!我拉西普提琴可是一把好手。你们也看到了吧,我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就有一把上佳的西普提琴。”
外面的沉默更加漫长了。伊格灵格甚至怀疑,自己的话语是否真正说服了守卫。
在黑暗与未知中等待是充满痛苦的。有一瞬间,伊格灵格甚至打起了退堂鼓。坡契莫虽然有着灵活的头脑,却未必能算准一切,那么,跟随他的脚步行动真的是完全正确的吗?
伊格灵格看向坡契莫,他的脸上仍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表情。这让伊格灵格的心稍微镇定了一些,同时也为这个人可怕的冷静而感到赞叹。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给你。”
守卫递过来一把提琴,不过不是伊格灵格的琴,这反而让伊格灵格有些庆幸,因为他接下来要拿那把琴做的事……可不是怎么友好。
“能让我拿我的琴吗?”伊格灵格问,其实只是出于好奇。
“喂,你怎么说这么可疑的话。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在琴里藏了武器了。”
“说的也是。”
看起来这位守卫也是不擅长隐藏自己内心的人。难道那个男子手下都是这样的人吗?伊格灵格忽然觉得有些有趣起来。
守卫很年轻,看起来和伊格灵格年龄相仿。他戴着遮住上半部分脸的白色面具,身穿白袍,下巴上长着几缕黄色的胡须,腰间别着一根木棒。他手里拿着的那把琴,论做工绝对比不上伊格灵格那把,但从琴弦的状况和琴身的光泽来看,想必也是琴的主人所珍重的宝物。
“我警告你,可别耍什么花招。”仿佛是为了弥补刚刚泄露关键信息的失误,守卫这样补充道。
“当然,当然。您要不要把其他人一起叫过来?”
“说的也是。”
接着,守卫叫了三个名字。
四个人。二对四,还是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
伊格灵格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这是不能有任何退缩余地的场面。
于是演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