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灵格并未想过，闯入竞技比赛最后一轮的会是自己。

    他原本以为会是武艺高超的拉扎，或者有点小聪明的阿维丽，至少是能够偷偷使用法术的丽塔。可是，他们都被淘汰了。

    而能够为赎清他们梦想推进一步的，高达五千兰迪尔的奖金，就近在眼前了。

    不仅如此。这座城市接下来的数个夜晚，想必都会铭记他们战斗的身影吧。他们的名字会在民众之间飞快地传播，被那些贵族大小姐倾注注意，成为酒馆里的谈资。

    ……即使是罪人伊格灵格的名字，也会因为这样的胜利和成就被洗刷吧。毕竟，在当时的弗兰涅尔，朋友因小事决斗杀死对方，逃亡他乡却创立了一番大事业的事情，并不在少数。

    而只有伊格灵格知道……自己杀死以弗纳尔一半是出于他人的谗言，一半是出于自己的自卑。这是多么称不上英雄的理由啊。

    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够杀人吗？能够杀的还是自己最好的好友吗？伊格灵格并不打算为自己的罪过开脱。

    也正是因此……唯有早一天凑够需要的钱，早一天找到三种圣物并向精灵许愿，才能够平复他内心中的不安吧。

    虽然他也会担心，为了这种看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带着一群朋友上路，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想什么呢？”

    阿维丽、亚利连和丽塔坐到伊格灵格身边。

    “阿维丽？你、你的伤势……”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不能上阵杀敌之外，哪里都好得很。”

    亚利连和丽塔从进房间就开始斗嘴，似乎是就宗教的问题发生了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荷缪和薇妮究竟谁才是唯一的真神。伊格灵格并不关心这样的话题，而且他认为，让不同宗教之间进行交流是有益的，这样才不会拘泥于一时一地一教的狂信，而更加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阿维丽用手指弹了弹伊格灵格的脑门。

    “我说，你还好吧？不会是被吓得太紧张了吧？”

    “没有……我没事，阿维丽。”

    “你每次用这种声调说‘我没事’就是有事了。……又在想以弗纳尔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压低声音。这间屋子里的人都知道伊格灵格的名字，所以，知道以弗纳尔的事情，也是迟早的。

    啊，是的，自己还有一个知晓关于自己一切的战友，阿维丽。

    “算是吧。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只不过是因为一句话，就什么也不问，要以弗纳尔和我决斗……”

    “那不能完全怪你，伊格灵格，那是因为有人……”

    阿维丽看了一下四周，吞下了剩下的话。

    “人总是会做错事情的。”这次，是丽塔。

    “丽塔……”

    “如果因为做错了事情就停步不前，那就什么都做不成。这是法师们在血与火的教训中取得的经验。”

    工作人员走进包厢，手中托着一把木刀。

    “您的对手阿迈恩·马准尔特别嘱咐，让我们在最终战中不要使用常见的双手剑，因为您已经发誓，从此不再用剑。”

    伊格灵格感激地接过木刀，向朋友们挥手致意。

    而“马准尔”这个名字……让伊格灵格明白了阿迈恩的处境。

    “加油！”夏尔昆满嘴塞着油炸点心说道，“我们会在这里为你加油的！”

    “那家伙真是有干劲……是吧，拉扎？”

    丽塔用手肘碰了碰拉扎的身体。但是，拉扎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远方。

    还在刚才的事情里没有走出来吗……

    伊格灵格转身走向了竞技场，也就是这场战斗的终局。

    ……

    伊格灵格先于阿迈恩出场了。

    他能够感受到，整个竞技场在颤抖。那是震天的欢呼，他和阿迈恩的名字飘扬在风中，就像挂在竞技场上空的多色彩旗。

    这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薇妮人不怀好意地在短暂的休战协约中送来他们的传教士，虎踞在南方的卡美朵铁骑不时穿越天门山长城，国内的大小匪患一波波地兴起，北境的异教徒领主们从未向王庭屈服。这是一个前所未有需要英雄的时代。

    因此，人们对竞技有如此大的热情，也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但此时此刻，伊格灵格无暇去想那么多。

    他能做的，就是去迎接这场战斗，而后，取得胜利。

    阿迈恩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单手握着刀，向伊格灵格的方向走来。伊格灵格也双手握刀，慢慢向他前进。

    二人的距离在一步步减少。

    突然，阿迈恩转换姿势，从普通的行走转为攻防的架势。伊格灵格没有落后，也调整了步伐，以身体的右侧面对阿迈恩。

    局势就在那一刻开始了转变。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二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猛突。远处只能看见地上扬起的沙土，而近处的观众，可以听到二人的皮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二人仿佛忽略了一切的技巧、策略和思考，就那么如两团炽热的火焰般碰撞到了一起！

    身体发力。

    刀刃交错。

    力量对抗。

    两个人影从沙土的阴影中闪出。

    伊格灵格捂住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阿迈恩保持着站姿，但是，额头上肿起了一大块。那让他原本端正的面庞此刻显得有些滑稽。

    二人几乎是同时回转身体。再度举刀对峙。

    木刀落下，短暂地击打在一起。二人很快收回各自的刀，后撤一步。

    “你的实力就这么点儿吗，伊格灵格！”

    “我会让你明白的。”

    伊格灵格知道，那只不过是阿迈恩为了激起自己好胜心的手段。在战斗中，无论对手说什么，都不能当真。

    但是，他的心气也并不允许他不做任何反应。

    他高高举起木刀，随时准备以自己的身高和力量对阿迈恩形成压制。

    阿迈恩也不甘示弱，摆出几乎一致的架势。

    ……那东西就快来了吧。

    天边，一声滚雷落下。

    一团黑云来到竞技场上空。天色黑得可怕。

    顷刻之间，黑云遮住了一切的光照。自此刻开始，伊格灵格只能看到阿迈恩隐约的身影，看不清他的动作和表情。

    接下来的几击，他们都是凭着本能发出的。

    空气显得潮湿而粘稠，光线变得迷离而阴暗。只有刀刃在空中抡过的风声，以及紧张的脚步声，暗示着对手的朝向和攻击意图。

    能够感觉到刀刃擦着自己的脸颊滑过。

    能够感觉一击重击停滞在半空。

    能够感觉到沙地上突然的转向，一个凭着第六感发出的假动作。

    他们就像两个被蒙上眼睛的舞者，在这看似宽阔，实则狭窄的空间里，进行着令人激动不已的演出。而为他们击鼓的，是竞技场上数以千计，欢呼和鼓掌的民众。

    终于，在一阵天雷之后，天幕被撕开，大雨开始降落在这片场地上。

    雨声阻隔了本应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和刀剑之声。但是，却带来了新的声音。

    那是如同斩开瀑布一般艰难的斩击。那是脚步在粘稠湿润的沙地上前行的啪嗒声。那是被暴雨浸湿的身体穿越雨水的破碎声。

    雨水为观众们带来了凉爽，却让台上二人内心的燃烧更加炽热，让战局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成倍率递增的信息量涌入他们的耳朵和脑海，让他们不得不在处理这些复杂的信息的同时，以被雨水阻碍的反应力应对对手的下一击。

    迎着重负斩向对手。

    聆听雨水的声音躲开攻击。

    在雨水的冲刷下，就连击中身体的疼痛也显得不那么尖锐了。但那只不过是错觉。随着感知的封闭，难以躲开的攻击越来越多。二人就像两匹失血过多的野狼，只是凭借着对血液的本能在彼此撕咬。

    慢慢的，人群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明显，就像穿越不了雾蒙蒙天气的灯光。而身上的伤处越来越多，动作也变得迟缓……

    二人都大口地喘着气。不必担心自己的状态被对手察觉，因为对手也是如出一辙的状态。

    再次做好准备，发出殊死一击。这一击必须命中敌人的要害，否则自己会先因为脱力而倒下。

    对手似乎也到了体力的极限。

    二人都心知，这将是最后的决胜一击。因此，即使看不清对方的动作，也要尽一切可能去捕捉对方的动向。即使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也要调动全部的力量。即使脚下的步伐已经变得沉重，也要以最迅捷的脚步躲闪和前进。

    大暴雨。

    暴雨已经让他们身上的棉布甲显得过分沉重。因此，无法再掩饰行走时的声音。无法修正动作的变形。无法克制住身体的疼痛，让自己被击伤的部位进行发力。

    而就在这场愈演愈烈的大暴雨中，胜者即将决出。

    最后一刀。

    当他们几乎同时斩下这一刀时，天空中闪过一道雷光。雷光将他们的脸庞都照亮，使他们能够看到对方最后的表情。

    伊格灵格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那是一种只属于坚毅者的执着。

    而阿迈恩的脸上充满了暴怒。那显然是在斥责自己此前的无能，让战斗拖延到了这个时候。

    电光褪去，刀刃落地。雷声滚滚。

    而沙地之上，胜负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