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三日,八方富商政要齐聚天启城。
给长廉带来天水阁秘闻的家伙,自然是从无启来的。
那人处处暗示要见一面,结果进了天启就直奔皇宫。长廉平日里溜进去也就算了,这几日实在是没那个胆量,且不说守卫森严,被抓到的后果;他老师还在宫里任职,进去给别人找麻烦,才是大忌。
于是只能守在朱雀街的小茶馆,等了那人一日。
入黄昏,一白衣公子自宫门缓步而出,停在那小茶馆面前,环顾一圈,最后落座在长廉那桌上。
他轻扣了三下桌案,长廉方从梦中惊醒。
“你真是……”公子叹了口气,却也懒得再骂些什么。
长廉看了眼来人,明明记忆里是女孩子,怎么这副打扮,若不是自己知情,只怕也会觉得他生来就是个公子。
那人快速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又俯下身低声道:“货呢?”
“货自然不在此处。”长廉回答道,跟我来。
小茶馆人多眼杂,要话事还得是华清楼。
白衣公子一边紧跟在长廉身后,一边打量着酒楼内众人,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不少熟人。只是他们没认出自己来,自除了宫门就跟着自己的人,一大半被长廉左拐右拐甩掉了,剩下的被榻月拦住,拖了一会儿,那群人再进来,早已不见二人踪影。
只是长廉已经开了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抬头看了眼门匾“穗和”。
方入坐,开口便打趣道:“‘岁和’乃帝启年号,你这一间小小的酒楼上房,也不怕犯晦么?”
长廉坦然答道:“陛下的岁和取自天下和睦,我这屋子只求一家美满。格局自然是比不上,至于其他,真有人告到帝启那去了再说吧。”
公子不再说话,长廉泡好茶端上。
“这么多年,颜泽大人还是还爱扮男装。”长廉道。
“没办法,很多人盯着呢。”颜泽回答道。
“我想问问天下第一的神医,这驱逐印可有别的解法。”长廉说话时沉稳如常,颜泽抬眼细细打量他,与从前一样,幽默但沉稳,不同的是,从前他心里是藏不住事的,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是颜泽知道,他心里很多事,明明嘴上开着玩笑,但心里也许是难过的。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就不多寒暄会么?”颜泽叹了口气,还是解释道:“解决这个和神医无关,重在神遗。除了结印者亲自解开,另一个办法就是杀了结印者。”热茶滚烫,颜泽还是轻茗了一口,随即补充道:“不过,结印的人乃是如今昆仑长老会里的权贵,你单枪匹马闯不进去。而且长老会十余人,你总不能都杀了。”
“有何不可?”长廉抢到。
颜泽方又喝了口茶就被呛到了。
“此番行径,实非君子之行。”颜泽自己续上了茶,道:“把岱极带过去,就能找到那人。”
“具体呢?他是见了岱极会全身发热?还是会自爆?”长廉半开玩笑道。
“都不是。”颜泽道,“我为这事专门去找了老司祭,他是这么说的。”
“白泽?”长廉对前任司祭有些印象,听说是一方大能。只是无启司祭往往是终身的,一方死了,他的唯一的徒弟才会继任。
颜泽点点头:“老师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才不得不把位置让给我这个半吊子。只是这么多年,半吊子也熬成老油条了。”
“三天后,第一批太华飞舟就会开始返航。这是你们最好的机会。公孙老头与你旧情谊还在,你去的话,他不会拦。当然,你不喜欢给人找麻烦,不过你不管是强取还是卖惨,把岱极带走了就行,公孙老头都得受罚。至于太华飞舟,太华人并不待见这位十四君,直接上有被告发的可能,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辆合适的,你去找一个叫山为的,我给了他足够的钱,这家伙看钱办事,绝不会出卖你们。”
“另一件事呢?”
“神遗?神遗的故事各地都有流传,大地就是神力还未消退,偶尔回光返照接近古神的实力。顺其自然,再过个千百年,这里就没有神遗了。”
“这些听的耳朵都生茧了,就没别的东西么?”长廉挠挠头。
“有的人为了血脉和神力的延续,选择通婚。并且每一代都要生出一个神力回光返照的,作为继承人。”
“女娲大神不管么?”
“不论如何,神力代代递减始终是事实。而且说不定大神有别的打算。先不说这个,那位重黎十四君呢,他说过自己要走么?”
长廉这才意识到,自己忙活许久,居然还未问过岱极的意见。
颜泽见他沉默就直到答案了。
“你自己有主意就好。”颜泽道,“只是你与他那点缘分,何故这么拼了命去救他。”
“缘分这个东西嘛,妙不可言。若是有朝一日我沦为他者的阶下囚,颜泽大人会救我吗?”
颜泽闻言,笑了:“当然会。只是大人怕不会有那一日。”
“怎么会,上次的事情,不就是你救了我么?”长廉道。
颜泽会意,笑道:“误打误撞罢了。大人,没有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说着从走到窗边:“借口看灯会来的,从那里回去才有说服力。”
长廉知道他说的是十三街,只说句:“一路顺风。”
此次别后,不知哪年又相见。
开元节初日。
长廉从公孙看守的东窗翻上去时,拖着一袋不知什么东西,爬的磕磕绊绊的。
公孙敖看着这人把那袋东西重重砸在楼上,还拖拉在外面半截身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岱极看到长廉过来,也不管他拖拉着的半截身子,就去拆那袋东西。
长廉好不容易翻进屋子,躺在地板上气喘吁吁。岱极也终于打开那个死结。
这是个木偶。
岱极拿起它的木肢抬起又放下,没看出来有什么用,于是问:“长廉,这是干嘛用的。”
长廉还没缓过来:“给我倒杯水来。”
岱极乖乖倒水去了。长廉喝了一口,烫的呛出来:“你没有凉的么?”
岱极很老实的摇摇头。
长廉无奈,坐起来。指尖轻轻敲了三下杯壁,热气渐消,转入温凉,终于一饮而下。
又觉得不过瘾。跑过去拿起壶,一样的轻敲三下,对着壶口便喝起来。
待他终于休息好了,岱极拖着那个木偶,拿起木偶的手拍拍长廉的肩。
“这个,做什么用的。”
“把它举起来。”长廉道。
岱极乖乖把木偶举过头顶。
长廉一脸黑线:“扶着它站起来……”
岱极“哦”了一身,又把木偶立起来。
长廉右手单点,结印在木偶脑袋,胸口处各点三下。
那木偶幻化作岱极模样,走到案牍前抄诗去了。
岱极跟在它身边,惊叹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长脸却说:“还是有破绽的,比如它字写的比你好。”
岱极无语。
“走吧,我带你逛逛这开元佳节!”长廉拉起岱极从东窗离开。
三花正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这俩一时高兴跑的莽撞,把三花吓得跳起来。
开元佳节,整个天启城主街道上都张灯结彩,东西两市,宝马雕车,香馨满路。沿街小摊,因为邻邦商人的到来,多了不少稀奇玩意,
还有一些神遗表演幻术,这是最受欢迎的,常常被围的水泄不通。
可怜的是,神遗若是具备什么真本事,是不能拿出来取乐的,会让人们恐慌,唯独幻术,骗眼睛的玩意儿,看个新奇。
天启城四条主街,八个街道,东西两市,凡是平日里人多处,今日都有小孩在叫卖:
“开元节第三日,华清楼榻月老板娘散酒啦!名酒竹浮,见者有份!三日戌时,太华祝舞,榻月亲献!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竹浮酒是个幌子,四大美人之一的榻月献舞,则是更大的噱头。
长廉听到这条消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吸引人流,届时守卫也会往华清楼去的多一些。
这是在给他们创造离开的机会。
“你们都准备好了么?”到了一处人流量少些的地方,岱极就低声问道。显然,长廉这几天的小动作,他都收在眼里。
“是。梧闲楼就不用回了,后天傍晚,第一批回太华的飞舟就该起航了。我已经找好了飞舟。”
“都不用和我商量么?”岱极语气里没听到不悦,只是自嘲。
“你那几日在养病,我找了所有资料,问过所有能问的人,只有回到太华才有办法解决。所以不用商量,除非你不想活了。”
岱极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只给长廉留下一个背影:“行吧。不过是回去后麻烦一点。你会跟我一起去的对不对?”
岱极原本在前面走着,说着说着回过头来看着长廉,长廉还在观察守卫分布,顿了一会儿才发现岱极停了脚步。
灯火阑珊里,穿着朴素的少年笑得灿烂,等着自己的答案。
长廉的身后是民间常有的杂技,一人正在“喷火”,引得周围一片叫好,长廉没有回头,前方正有烟花升起,随着“砰”的一声在头顶绽开,而少年在星雨之下,等的太久已经不耐烦了,他走过来拍拍长廉的脸:“喂!你在想什么呢?”
长廉这才反应过来:“当然,我会和你一起去的。我还没去过太华呢?”
岱极这才笑了:“我还没放过烟花呢,我们去放烟花好不好?”
长廉轻声答应:“好啊。”
两人沿着主街道走着走着,拐进小巷道里的小铺子买了烟花,那里的卖烟花的人是个老头,见到长廉过来,费力地从藤椅上起来迎接。
“阿河,你来了。”老人眼睛浑浊,看向长廉却是炯炯有神的。
“阿河?”岱极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长廉,问道。
“小名,小名。”长廉低声解释,随即转头笑意盈盈地喊声“陈伯。”
程老头扶着长廉的手忍不住颤抖:“多久没看到你了,我的好孩子啊。”
“这些年一直在外面玩,最近才回来的。之后有机会一定多来看你。”长廉笑道。
“好好好……”陈伯轻拍着长廉,忽然想起来:“是要带你朋友放烟花吗?我这里可都是全天启最好的烟花,随便拿!”
岱极闻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长廉瞪了他一眼,岱极立马收敛了。
陈伯笑呵呵地说:“没事。我这能力啊,能让孩子们高兴,也就还算有点用。”
“用来做烟花就挺好的。”长廉道。
陈伯笑:“你这孩子素来仁心,只是诸神退世不过几百年,这天底下想去千秋和平怕是还有一段路要走,到时候,我不知是否还在你身边。”
“陈伯安心闲着就好了,长命千岁!”长廉道。
这到不是无稽之谈,很多神遗继承了大神的长命,往往不止百年寿命。而陈老在烟火方面极具天赋,虽不能凭空造物,但给他一堆原料,就能够造出他想要的东西。
可以是烟花,也可以是炮火。
“长命千岁!”岱极附和着。
陈老头被两个小孩哄得乐呵呵的笑。
两人把烟火搬到后院空地。
点燃,等待,烟火腾空。
千树银花,照得长夜如洗,而后星雨齐落。
陈老低语:“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长廉听到了,不语。只有岱极还乐呵呵地看着天上千树银花。
乐呵呵地回头:“长廉,你人脉挺广啊。”
长廉闻言,摆手笑道:“还行,还行。”
烟花落幕,岱极与长廉拜别陈老,又往主街去了。
岱极质于东夏,这么多年,在街上抛头露面,居然毫不心虚,走得坦然。
反倒是一路上长廉左顾右盼,生怕被护卫天启的士兵发现端倪,岱极搂住他,大方道:“放心吧,我在东夏这么些年,除了守卫,就只有一个按照月例送东西的老人认识我。就这么出现在帝启面前,他怕是也要反应好久。”
长廉连声应着,还是在看到守卫室就各种避让。岱极无法,只能跟着。
于是在一次躲让里,两人装作顾客停留在一个小摊上。
岱极被面前的木质小舟吸引了,只见舟头还有装饰,只是看不出来是什么。
小舟正悠悠然游在空中,舟尾甚至还有涟漪。
长廉余光还在过去的护卫上,那两人有说有笑逛去了,显然忘了身上一身甲胄。这边岱极轻触小舟,只有长廉忽然反应过来,原本就是带岱极出来耍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神经绷紧,忽然有些好笑。
于是端详眼前的小舟。摊子上还有许多相似的,卖小舟的男人身披斗篷,巨大的帽檐压眉,他见岱极极感兴趣,解释道:“这是无启北溟穷桑木,那可是棵神木,每年有三个月落叶,落叶入水,就会发光,这时无启人就会启动法阵,细雨落在扶苏木上,就照得长夜如昼。无启不比东夏,冬日里夜长的很,这树的光亮可以惠及百里,被无启人供奉做神木。但神木也有枯枝掉落,这小舟,就是用枯枝所做。把小舟放在水里,勤加照顾,说不定舟头的鸠鸟处会重新长出新枝来。”
岱极听得两眼放光,长廉倒是觉得这是骗人的鬼话,都是枯枝了,如何还能发芽。只是岱极喜欢。
长廉便问价格,
“五两银子。”那人脸上挂着小商贩固有的笑,道。
“太贵了吧。”长廉吐槽道,原本就是想压一下价格。
那人又道:“这位客官,这桑舟可不简单啊。除了原料难得,更重要的事它背后还有一段故事。据说少昊大人的母亲常仪与白帝子相遇时,便是在穷桑树下。那时常仪年方十八,夜织于璇宫,白天就乘着桴木到处游玩,在穷桑树下,一少年容貌绝俗,降乎水际,飘飘乎若神人!两人一见钟情,此后常常在穷桑树下约会。两人泛舟而游,舟头又用玉石雕刻的鸠鸟,这鸠鸟啊,据说能掌管冬夏二至,还能指示方向。白帝子抚瑟,常仪倚瑟而和清歌,北溟浩荡,其心乐乐。后来“期乎桑中”常指两人约会。便是出于此处。”
长廉不解风情,只当普通爱情故事来听,权且当做百年前少昊大人的故事的补充,还是还价道:“三两。”
小贩道:“大冬天的,从无启过来也不容易。您看着也不是缺钱的人,何必计较这几两银子。”
岱极也没有太在意这个处处有所暗指的故事,只在考虑日后如何把这枯木养出芽来,听到此,附和道:“是啊,长廉,人家不容易。”
长廉翻了他个白眼:“那你付钱。”
岱极尴尬地笑笑:“我哪有钱啊。”
小贩见机打破尴尬:“四两行了吧。天也不早了,我可盼着早点卖完走咯。”
长廉终于应下来,掏出银子给了他。
两人拿着小舟便往下一处去了。卖东西的家伙却把满满一盘小舟倒入身后的河里,小舟浮在河上,往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