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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平平的女儿小娥(四)

    开学后的第一天,是年级组长做新生动员报告。偌大的教室里又一次坐满了人。大家的兴奋仍然没有降温,随着小老头幽默的连珠妙语,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小娥随手在本上记着老师的嘱咐:"勤奋学习要与会抓会用时间联在一起(她认为这句话很符合自己的总结)",一边悄悄在纸上画着穿旗袍的女人。方芳在一边看见了,兴致大增,抢过来刷刷添了几笔,得意地咧开小嘴笑:"瞧!"经过方芳的润色,原来单薄不成比例的古代人物变成了穿着时新的现代模特。小娥象发现了什么似的愣了一下,方芳的寥寥几笔使她看见了方芳的绘画才能。虽然,这才能并不为人所知,方芳也不以之为然。她抬头看着教室中这些从全市各中学考来的尖子生,忽然想,在他们中,又有着多少未经开发的宝藏!也许他们并未发现自己身上另一方面的才华,也许,发现了也找不到真正的用途,甚至只把它当作一种消遣之道罢了。但是,如果换一种方式呢?

    正式上课后,小娥发现,自己所在班的班风比较好,老实、朴素。这得归功于非京宸子弟的份量。女生们都挺有特点,一位庄重成熟的从农村来的女生韩素心,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连一向刺儿头,把瘦弱男生象扔小鸡似的抛来抛去的女体委,某京宸子弟林刚对她也去掉了那使性弄气的习惯,还常找她聊聊。韩素心的大姐姐风范很快便使之具有一种凝聚力,但似乎不可避免地,她也沾染上了京宸子弟一些不好的习气,有时故意不听讲,而利用这时间在本上和朴素的书包上写满钢笔字,一个人若有所思。下课后女同学们,尤其是住校生便急忙蜂拥到她身边去看那在中学生中很少一见的古篆小楷,非常刚劲清秀的字体。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出一种自尊。很快,年轻的女语文老师就非常欣喜地朗读了她的周记《逆风行》。她似乎毫无顾忌地倾诉着自己的宏伟抱负:"一向以女中丈夫,人中魁首自许,今天刮这么大的风就退却了吗?......疾风知劲草,我要当一棵劲草。"等等。抱着藏起自己珍宝,而观赏别人所得心态的小娥一边没有表情地听着这熟悉的气势,一边看见同学们的有些敬畏的表情,心底有些不以为然。韩素心低下头,黑黑的圆脸变红了,手玩弄着书包带,显得不太自然。

    还有一个女生,算是半个京宸子弟(她寄居在京宸的外公家),脾气很好,是个内秀型的人物,会绘画,长于黑板报设计。与热爱中国古典文化的韩素心不同,她更倾心于西洋的文学艺术,而且并不主动显露。她叫穆月。

    经常有一个男生来找穆月。小娥知道那是高二年级的林亦奇,一个外表冷漠的人。这两个看上去完全不同的人站在一起,好象并无多少共同语言,只是静静地站在走廊里。在小娥看来,他们彼此之间只是一种微妙的畏惧与高傲的联系罢了。林亦奇的脸部棱角不大规整,神情中也有一种不同于其他男生的落漠、急躁和不拘小节,和热心"政事"的同窗赵敏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见到他,穆月脸上的慵懒的笑容就消失了,眼光显得很认真,那种有点胆怯的神情从嘴角线条上清楚地显露出来,而林亦奇,则满不在乎地左右四顾,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直至上课铃响,他们才分手。林亦奇奔回楼上,穆月则象只猫似的轻轻地溜进尚一片喧哗的教室。她那神秘的一直保持淡淡微笑的脸并没有使极力搜寻激动或沉醉神色的女生满意,那只是一种微醺的沉思。

    这期间小娥还是独来独往,虽然有过想和别人接触的冲动(仅限女生),但唯恐被她们拒绝或是自己从内心拒绝她们的犹豫又使她宁愿保留更多的个人时空。她敏感地发现,经过短暂接触后,一部分京宸子弟和一部分校外学生很快就融合了,至少表面上如此。虽然在放学后,他们依然属于独立的家庭和六个人一间的宿舍楼这两个群体。校外子弟带来了朴实的学习作风,同时也消解了京宸子弟的某些特色。但在这些潜伏的变化中,她却永远是个基本隔缘的人物。从表面上看,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反而更加宁静了一些。每天下午,她依旧到图书馆去借书,在阅读革命小说或古典文学书籍的同时,也涉猎外国文学名著。在学习累了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自己感兴趣的消遣,然后再自觉地重新转入学习。同时,她也挑选了丁小清留下的中学参考书的精华,运用自己的学习方法进行学习。她相信过去的参考书,就象相信过去的年代一样。

    令小娥觉得很不自在的是,排座位时她被分在了第二排,这个自由度很小的地方,但又有幸运的一面,即可以认真听讲,不受干扰。坐在小娥前面的两个同学是正在磨合中的京宸子弟与非京宸子弟的代表。男生陶然来自京宸初中,个子小小的,人很机灵,很善于和同学,特别是女生搞得极熟,主要是他天生一副油嘴和滑稽的又不失心计的神情,逗人发笑。这不,他和同桌__一个短小精悍的非京宸子弟很快混熟了,而这个叫江雪的女生无疑地是阶层相对多样,性格也相对严谨的非京宸子弟中的佼佼者。她极其爽直、干练,有着能获得绝大多数人喜爱而畏惧的性格。在初入校时,她的一口老BJ腔曾使人觉得她有点油气,但同学们很快就被她良好的学习作风、优异的学习成绩折服。她在大扫除时不遗余力的拼命劳作(并不是做给老师看的)又使散漫惯了的京宸子弟对其产生更大的敬重。这个一头卷发,好强又洒脱的孩子从不忌讳什么,虽然身为军人的父母管教甚严,但她在学校依旧是我行我素。她的穿着是鲜艳而前卫的,正如其火焰一样的性格。然而她又不是那种极其倔强不通人情的女孩,她很会撒娇,咯咯的快乐的笑既能为自己解围,更能使他人感到愉悦。这伶俐的优点使她如鱼得水,在愚人节时,她竟然大胆地去欺骗严厉的班主任老师,等老师生气地回来找她算帐时,再哀求地天真一笑,顿时冰释前嫌。

    她的人际关系好,和陶然呢,可说比对其她女生还知心,二人上课悄悄说笑,下课也坐在一起聊。一般而言,同桌间的关系总是比较亲密的。由于小娥性情沉默冷淡,所以她的同桌,一个同样住校的女生秦红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前排这两个人的聊天队伍。与江雪相似,老实文静的秦红对陶然很有好感,一听他开玩笑就乐个不停,没事就找他说话,还主动将自己的东西借给他用。陶然呢,高高兴兴地用了,又大大咧咧地还回来,再油腔滑调地来几句笑话,这从初中带来的小聪明更轻而易举地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切温馨,虽然每到此时江雪便会不满地用尖尖的眼角"挖"一下秦红。

    第一回单元测验,陶然的物理考试得了最高分,便更加快活起来,整日嘻嘻哈哈,有点忘乎所以。一天下课时,韩素心一边在书包上写着楷书,一边微侧着脸,故意抿嘴笑着问:"陶然,你的物理怎么学得这么好啊?"陶然忍笑作出一副懵懂的神色说:"谁知道啊?其实我平时根本不爱看书,就靠点小聪明罢了,不可靠!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家一阵笑声。秦红在后面示威地踢着他的椅子:"别吹牛!"江雪则攥起拳头在他眼前晃晃:"告诉你,可别在我们这种笨蛋面前揭伤疤!"其实她和秦红都不是笨蛋,在物理成绩上她们同样名列前茅,而且有基础,很稳定。韩素心虽然不长于理科,但也很泰然。只是小娥,总感到刺心的烦躁。自己的伤疤好象又被揭开了。

    开学后不久,就进行了为期三周的军训。小娥自然因为身体原因未去,而留在学校帮图书馆老师整理图书,顺便在那清静的阅览室中如饥似渴地读了不少平时缘吝一见的好书。有时她还获准借几本回去,在高二高三同学及老师回家的车流中,初秋的华灯初上的大街上回到已经搬迁一空的南楼的家,坐在纸箱上继续读书,手冻得冰冷,但心中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满足的意味。在秋天搬家的喧嚣与落难般的感觉中,她还是需要过一种有规律的生活。从这点来说,每天来到清静的,传出朗朗读书声的学校,象一个编外人员那样整理图书,而不是在教室或操场上按照完全正规的要求学习,更令她感到小醉般的自由,一种适度的自由。

    当然这种自由很快结束了。三周一过,高一的同学便离开军营回校上课,但是,就象小娥还在回味过去那三周自由单独来往的生活一样,他们也仍沉浸在完全不同的军营生活中不能自拨。第一天下课后,江雪忽然趴在桌上哭起来,这在乐天的她可谓头一遭。小娥的同桌秦红也不住地在纸上写着军训时解放军排长的名字,直至写满一张纸为止。女生们聚在一起,热心地商量要给广播电台写信,为排长点播歌曲《人在旅途》。每天都有无数沾染着泪痕的信飞往他们刚刚离去的军营,各排排长手中。这真是一种纯洁美好的感情。

    小娥也不由得半认真地学习了住校女生们记日记的习惯,一个人在小本上记着:"想我们象他们这样大时,虽也单纯得很,却未迷恋到这种地步。过去的终归要过去。不过这种终要消失的热情现在倒很可贵。因为这种感情只有少年人才具有。而且也许因为她们都很纯洁,才表现得如此突出罢了。

    一颗已被生活磨得失去棱角的心,还会激发起这种感情吗?看着她们那种激情,那种我们过去曾经企盼过,又阴差阳错地失去了的集体中的感情,我不知是何种心情。虽然我并不欣赏,但还是由衷地希望这种单纯的女孩子还是多些好。太世故,太看轻一切的人还是不好的。为什么我这样喜欢五六十年代的儿童文学作品,喜爱杜致希、姜颖(小娥小学六年级根据她心目中姐姐那代人少先队生活,结合自己理想中的集体生活创作的"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他们那个理想化的班集体,归根结底不也是为了汲取一点身上越来越少的少年人的纯洁与灿烂吗?我爱唐诗宋词,也对《飘》、《简.爱》等感到兴趣,但这是人生必需的全部真正的精神吗?"

    如果暂时忘记心中的矛盾,而深入观看一下每个同学的种种表现的话,还是非常有意思的。穆月的同桌是个高个子男生,即使无人指明,小娥也能从其神态上猜出他属于京宸子弟。他叫雷震锷,戴着一副眼镜,颇象个文弱书生,明显地有着一种恃才傲物的外向表现,和神秘内向的同桌穆月恰成鲜明对照,但他们的关系却相辅相成,颇为友好。雷震锷的理科尤其数学很好,物理、数学课上,无论老师留了什么题,他总要首先在后面旁若无人地嚷出得数,而在化学课上就安静多了,据他说是"化学题死板,没劲儿,不值得算。"从某些方面来看,他和江雪颇为相似,在学习上皆有着顺利的道路。许多人把他看作"权威",因此只要他喊出的得数,大家都跟着附和点头,没人再提出异议。对老师所讲,他常常表现得傲慢,尤其是那些没什么资历或并不厉害的老师,但他也能用笑嘻嘻的神态化解不利。老师们似乎天生地喜欢他这样聪明、世故、用平起平坐的态度与老师交谈的人,都对他不错,有的还常常透露点小道消息给他,他再带着这些消息回班,得意而又不失微嘲地告诉同学,然后坐在座位上哼着小曲,看着大家,尤其是住校生议论,惊叹。如果这时林亦奇没有来找穆月,穆月又在座位上看书或忙她的古怪东西的话,雷震锷便会有点感叹地和她聊几句,好象她是他的知己。穆月带着惯有的淡笑听着,不时望着遥远的前方点点头。

    他未能当上班委,却处处在主动充当主角。由于他是物理课代表,因此也算有点小权,每次上自习教室里乱嘈嘈时,他总在后面嚷一嗓子:"别讲话了!"以显示其的权威。如果意犹未尽,还要再假意恫吓一声:"老师要来了!"于是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大笑。那个家住城里的男生钱彬便扯着象熟透的西瓜瓤般沙哑的嗓子笑道:"甭狐假虎威了!"雷震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头骂他,后排完全陷入一锅粥,男生们高谈阔论。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样环境中的穆月依然自得其乐地写着自己的东西,脸上带笑。

    久而久之,在还未完全成型的班集体中,雷震锷实际占据了班长的位置,连开班会时也顺理成章地上台主持。一念报告,他便做出勉强为之,漫不经心的神气,嗑嗑巴巴,赢得大家快乐的笑声。从这点上看,他和小娥幼儿园时的那个同学来明倒象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属于那种大胆灵活的"厚脸皮"类型。然而他对别人的象征性管束落在自己头上则更成了毫无用处的戒律。每次自习课,就数后排声音大,其中他的声音最清楚,嘻笑打闹,一片混乱。而当老师一推门时,他又以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了动静,立刻闭口,装作低头看书。这一点,和小娥小学时的班长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小娥小学时也经常有这样的表现,只不过后来变得沉默内省,从来不和别人说笑打闹,无形中也就和这种与自己形象不符的表现绝缘了。

    当老师并不特别生气地指责别人说话时,他却有点幸灾乐祸又不超出激怒同学范围地偷笑着,穆月照旧低头干自己的事,有时忍不住也跟着笑一声。对于学校的学习,雷震锷虽然不满足,但有兴趣,还有满足虚荣心的小小快乐,而穆月,则是完全的没有兴趣,只是为学而学。她的兴趣更多地在中学教育无法涉及的艺术及文学上。

    雷震锷有一次意外地碰了壁。上计算机课时,他没带作业,却坐在机子前不走。厉害的女老师说:"你怎么不走?""我作业放在书里,可书忘了带了。"他照样嘻皮笑脸。但计算机老师的脾气有种直筒般的暴烈。她厌烦地叫道:"快走!别在这儿磨蹭!"她不知雷震锷的"底细",毫不留情。雷震锷顿时失去了得意洋洋的"骑士"风度,狠狠地瞪了老师几眼,在同学们惊奇的注目下灰溜溜地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拿着落在楼下的作业回来了,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他显得很轻松地敲着计算机,还不知从哪儿弄通了音乐程序,结果计算机大放音乐。雷震锷得意地坐在位子上一遍遍按着键盘,鼻子顶着眼镜,用倨傲的目光看着周围忙碌的同学。小娥不明白,同为京宸子弟,和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书的计算机高手穆月相比,雷震锷为什么要如此外露?难道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吗?小娥弄不清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是否象他曾经表露出来的那样,在许多事情上,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激烈,最后他失去的弹性也最快。在第一学期的班委选举上,以多数票当选班长的是一个来自外校的,朴素圆胖的男生,几乎可以被称为厚道。而雷震锷,则以很少的票数落选了。没有什么人再迷信他外表的骄傲。而那位新任班长,却在不知不觉中象水一样真正渗入了每个人的心中。雷震锷渴望进入理科重点班的愿望也在这个学期末成为泡影,获此殊荣的是小娥的同桌秦红,那个戴着眼镜,有点多愁善感,又常常被陶然的笑话逗得天真地笑起来的女生。她兴高采烈地拿上书本就走了,大家目送着她,尤其江雪这些与之同宿舍的女生们。进入理科重点班在她来说是一个期盼已久,从天而降的硕果,虽然她不象雷震锷那样志在必得。

    深秋的一天,小娥在上学的路上将卡在车座上的书包带夹进了车轮条幅中。拼命拉也拉不出来。无奈,只得将车推到了一边。望着漠不关心的从身边匆匆一晃而过的"匆匆过客",她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天很冷,我没戴手套,身上也不暖和。一人孤独游离于世外,形影相随,我却感到一种安全,一种自得其乐。"她忽然偏激地嘲讽友谊。"如果允许我晚上一人在家,我一定要举杯向窗外的明月,向地上的影子,发出这样的心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在初冬的十二月,狂风猛烈地刮了好几天,而且来也逆风,去也逆风。每天清晨,当小娥匆匆吃下爸爸妈妈为她准备的早饭(为这个,她也要一生感谢自己的父母),蹬上自行车,在微黑的黎明开始漫长而艰难的路程时,感到似乎在一个巨轮不停的搅拌中和他人一样如树叶般飘动。寒风彻骨,衣薄如纸,在冬日荒凉的竹篱围成的院子里,路边的人家一盏盏地亮起了灯,灯雾透过严严实实的窗帘,那丝织物的缝隙渗透出来,照亮了寂静的路。在一排排巍巍的青松后,是某单位所属的田园式平房。深深地掩藏着自己身上远古的气息,象是极力躲避别人寻找的目光,它们就象那摔碎的古坛上小姐凭立的回廊。窗口透出一丝只有冬天才会令人感到如此亲切的光。是灯光,又象是烛光。此时小娥突发奇想,真愿就在这里下车,到那牵动人心灵的温暖的斗室中去,去欣赏古文,去吟诵唐诗,窗外是茫茫的大地和呼啸的北风............

    路还长。她还要继续奔波。

    进入高中后,她感到自己唯一超越从前那已不可企及的灵感之处就在于经验的积累。她更加理智。每天用在学习上的时间不是很多,但她追求效率。中午饭后和午休前以及下午放学后的一小段时间,她允许自己放松地读报,《参考消息》是她最喜欢的报纸。学习与写作成为她单调的生活的主流。她告诫自己,当你还是个学生时,千万不能有任何松懈,每一秒钟的努力都会为将来的成功获取一份保证和力量。她的追求本质与实际的作风也使她把浪费时间看作一种对自己的背叛。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自上小学来,她便几乎从来不为书本包书皮,她反感那些同学,她们把新买来的课外书包得漂漂亮亮,却不去关心里面的内容。她要的是实质。一本破旧的却被她倒背如流,榨出汁来的旧书和属于她的时间都不允许被浪费。她讨厌,甚至有些过分地回避形式主义的东西。一种过程也是一条路,尽管这许多路最终会汇集在一个交点上成为一个目的,但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要注意,哪一条是主要的路。

    同学们也会利用时间。在每周一次的音乐课,这被同学们视为可有可无的轻松的课堂上,江雪和许多人都象小动物似地蜷在桌上打盹。小娥天生的不爱睡觉的秉性和她对伏在桌上的羞涩使之在一堆闭合着眼的同学中古怪又不自然地端坐着,听着音乐老师精心挑选出的交响乐在录音机里传出,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小黑板上,音乐老师用苍劲的笔体写下了肖斯塔霍维其的一段话:"它们之所以成为民歌,不仅仅由于作曲家广泛地在其中运用了民谣素材,首先而且也是最主要的是,民歌在这些作品中有力地响着,它整个进入了音乐的组织中去了。"但小娥听惯了民族音乐旋律的耳朵似乎无法和雄壮复杂的交响乐产生共鸣。他们这一代人,生于文革后期,长于并不富裕的家庭,利用童年或少年时代学习音乐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天方夜谭,在这方面则远没有小自己几岁的独生子女们幸运。许多同学感兴趣的,只是那旋律和内容都好记而且有某种情调的流行歌曲。当然,也有少数对西方音乐深有研究的"高人",每个班都不乏一二。虽然只是少数。但这就显示出了重点中学的潜在的能量。

    刚刚从公式或几何图形中解放出来的同学们轻松地在不需要费脑汁去研究的乐器声中干着自己的事:或小寐,或偷偷聊天,或做着重要的数学作业,或贪婪阅读平时舍不得花时间一读的小说。住校生们则支着耳朵在"嘈杂"的乐曲中敏锐捕捉下课铃的声响,同时手里拿着饭盒,准备到时来个急冲锋。一直在微笑着的音乐老师从每排中间走过,沉默地看着大家在"探照灯"扫射下急切地收起手中的"自留地",同时轻轻地抚摸一下酣睡的江雪那毛绒绒的头。

    每天放学后,小娥去的第一个地方仍旧是小小的图书馆。一段时期以来,她忽然对侦探小说发生了兴趣,那三头六臂,泰然处事的英雄们令她敬佩。当然,她也明白,这是娱乐性质的通俗小说,看几本消遣一下也就够了,看多了也无益。她总想找点名著看看。可当她发现了《悲惨世界》后,又权衡来去,拿走了《真假刺客》。她对自己说,下次再借名著吧,反正我的心是收得回来的。果然,不久后她就对侦探小说又彻底失去了兴趣。

    因为不上体育课,所以她有着较多的时间来享受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的空闲时间。她不喜欢利用这个时候做作业。她更愿意自由自在地在教室里徘徊,看着那些安静地立在各个桌子上,代表它们主人的铅笔盒或书包,然后再坐下写点没头没脑的日记。思想象划过夜空的流星,虽然缥渺而且来去迅速,却总能留下一丝痕迹。

    "人生可真怪",她古怪地感叹,"同样的事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身上周而复始地发生。"但她立刻就反感这种"假正经"的议论,她更喜欢自己用了十几年的直率的,没有感情的模式。虽然这只是游戏之作。

    "感谢体育课,使我每周有了两次写日记的冲动。隐晦吗?确是如此。

    可我真实的心情呢?

    想起了《参考消息》上的消息。世界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苏联的食品短缺竟达到了使列宁格勒实行定量供应的程度,官僚主义的作风侵蚀着这个最早实现共产主义的国家的肌体。以至于要靠德国支援。历史啊,莫测的世界历史!

    昨天爸爸没收了他在京宸大学图书馆的借书证,看来一时间我是没书看了!只能依靠学校图书馆那一本的"定量"了。真要人命!没有了书,我怎样面对困难?小船何时才驶向我心灵的深海?

    世界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实在太多了,有本领的政治家总是叫人佩服。他们那么善于处理棘手的事件,那样高深莫测,极有城府,真是一种强者。也许在生活中他们不是好父亲,好丈夫,甚至也不一定是一个正派的人,可他们的头脑、手腕实在应该学习。"

    在这篇幼稚的实用主义抒怀后,又附着她对清静环境、名山大川的向往。"美丽清绝"、"鸟鸣山更幽"、"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绝无人迹处,深山响清泉"等等词句又牵动着她的魂魄。

    "假如鲜花一般的生活又回到锦绣堆中,假如美好的回忆中能撷取果实,假如爱的给予能够无穷,假如我的祈祷能够实现......"在新年前夕,她这样忧郁地感叹。

    京宸附中有许多人喜欢看书。不仅是参考书,也有名著。这不是一种点缀,而确实是出自兴趣。尽管大多数同学未来的志向都是工程师或企业家,但相当多的人喜爱在文学中得到放松,也获得些知识,顺便撷取谈资上的收益。还有一些人,包括成绩非常优异的同学(可惜不是小娥班里的)象她一样每天必读《参考消息》。一个京宸子弟,是个女孩子,貌不出众,也没有主持过什么社会活动,却酷嗜《参考消息》。两年半后,她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升入大学。小娥喜欢这样的同学,虽然并无交往。但恰恰是这样外表普通,不刻意表现自己的踏踏实实的女同学,身上蕴含着无穷的潜力,而且是全方位发展的潜力。

    新年到了。小娥在放学的路上经过一片无人来往的松林。它似乎把她带回了宁静的过去。她忽然"醒悟":"人生啊,生我之前我是谁?几百年后我又在何方?"醒悟归醒悟,今生的拼搏依然不减半分。她一面想把自己培养成书中那种有果断决心的人,一面又写着惆怅的诗句:"愁肠百结几时休?遥望时空意未犹。竹溪桃李空山外,又忆古人泪双流。"当然她没有流泪。这时正在上午第二节物理课上。她一边看着老师将一颗粉笔头均匀地抛落在前方,一边想着心中的矛盾,同时捕捉着老师的话语。

    在第三节语文课上,年轻的女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浪漫"的形式主义任务:每人准备一个读书笔记本,写上序言,尽量修饰一下扉页。并指明:这是要给成绩的。命令下达后,她故意不去听同学们开锅般的半真半假的抗议,而是打开书笑着开始讲课。

    于是星期天的上午,小娥就忙碌于这项"形式主义"的工作了。她从抽屉角落里找出废弃多年不用的方便墨和毛笔,仿照笔筒上的图案在方格本第一页拙劣地用淡墨画了一丛兰花,又抄上两句诗:"迎风飘香传千里,执笔写兰便欣然。"并用浓墨在中间题上笔记本的名字《倾玉集》。这是她忽然想到的,把玉倾的名字倒过来不就可以作名字了吗?谁也不知道其中的深义。她感到有趣。

    在序言中,她用比较纤细的钢笔流畅地写着:"这是我第二本读书笔记。上初中时,我也曾写过一阵子读书笔记。扉页上除了写着名言,还贴了一些小熊小猫的图案。虽然花花绿绿的也很好看,但现在看来,已经有些幼稚了。初一和高一,是不同的两个阶层。

    我喜欢兰。尤其喜欢那种用淡墨描画的兰。她没有艳丽的颜色,然而却更具一种天然的清新,幽雅的纯朴。我喜欢兰花那种不随流俗,幽然自处的精神,更希望这枝兰花能一直陪伴着我,给我启迪,给我力量。

    我爱兰,我希望这枝兰花能成为新的读书笔记的良好开端和象征。"

    星期一上交时她才发现,原来这些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同学们身手也都相当不凡呢。这又一次使她震惊地感到京宸附中同学中潜藏的能量。正如经验告诉她的,这些年来,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不可小看的人物。作业很快发下来,她的成绩是中上:80分。最高分是穆月。穆月的读书笔记甚至成了全年级的典范。

    这期间小娥还有意无意地关注着高二年级,自己过去同学们的消息。赵敏的成功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了,但她也游戏式地记下了这么一段文字,虽然不乏辛酸的调侃与直觉的猜测。

    记一个过去的同学

    在我曾接触过的人中,谁是最坚强而有耐力的呢?恐怕要首推佟凯了。他从小学起就很有名,因为他一直担任京宸附小的大队长、班长,上中学后又轻而易举地当选为班长、中队委。初二时第一个入了团,立刻又成为团支书,一上初三就当选为学生会主席。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幸运儿。在这期间,他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一帆风顺。

    可上了高中后,佟凯似乎就走下坡路了。他的学习成绩在下降,政治上的优秀抵挡不了基本素质的丢失,他开始阴郁了。在老师给我们传看的佟凯的读书笔记中,深深地露出那种志得意满后突遭打击的痛苦。这时,一个又一个打击接踵而来。油滑的"政客"赵敏以他的微笑和才智、手腕挤掉了佟凯,登上了当时高一的统帅地位,频频在各种显要场合出现;而佟凯原来的"女友"杨梅又离开了他,与赵敏来往密切。二人再见到佟凯时,赵敏脸上是谦虚中隐藏着得意的笑,杨梅呢,视若不见,只是甜甜地望着新人微笑。这无疑是在佟凯心口扎上了一把刀。在他的笔记中,深刻地描写出自己那种悲观痛苦,却又决心东山再起,一忍而忍的希望。他深知笑在最后的道理,于是,他以极大的耐力忍了下来,象负着重荷般每天打发着苦日子,忍受着失去政治骄子地位的痛苦。他的野心不比赵敏小,但每次见了赵敏,还是暗暗攥紧拳头,决心忘掉恼人的杨梅,以极大克制力坚持度过难关,努力学习,再与赵敏一展高低。他决心豁出去了,靠他那自己也不可测的难以琢磨的意志力度过难关,积蓄力量,再成为一个幸运儿。

    与其说她在写佟凯,不如说在写自己。她夸张了佟凯在"政治生涯"上的挫折,似乎想以此影射自己今天的不如意。她一步步退守,但路仍旧狭窄。于是,凭借着在低年级同学中已毫不出名的佟凯,这个曾在她这个年龄同学记忆里有着辉煌历史的"同病者"的一举一动,小娥为自己"重振雄风"而鼓着勇气。

    五月,艺术节歌咏会,赵敏和杨梅所在的高二某班以各项第一的成绩取得了团体冠军。在年级大合唱上,他俩并肩站立在穿着华丽的人群前,唱着同一首歌,这好象是只属于他们这个年级的歌,激情奔涌在主角和配角的脸上。有些高一女生羡慕地望着这"天生的一对"。隔了一个年级,他们就象隔了一层空气,甚至隔了一个时代,连语言都无法真正相通。

    在他们唱着这首歌时,小娥的眼睛替他们看到了中学校园外的那条小径,每天清晨、中午、下午和傍晚,都有无数的京宸子弟鱼贯地出入。西风渐起时,在清晨惨淡的朝阳斜射的微芒中,有一行背着书包的男女同学如兄弟姐妹般走在通向校园的路上。这里面,就有赵敏、杨梅,还有林蔚。他们仍属于过去小娥与之同在的那个年级,那个意识范围,那个世界。如今小娥在一边凝望,他们却潇洒地走过。他们是京宸世界中无数小世界里更小的一个共同体。

    今后的岁月中,他们终将冲破这个世界,走向外面的天地。曾惊天动地的事情,牵动人心的感情,也会肯定地被所有人淡忘。但那宁静的染着金黄的清晨,一群少男少女,处在两个阶段交界线上的优秀洁净的生命,却终将保存在他们的脑海深处,并在这条小径上永远轮回。这首歌在他们,主角与配角,包括台下的小娥头脑深处引出了一条小径,落叶纷飞,风裹着淡淡的金黄光芒。在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宁静深邃,有着浓浓书卷气的中学生的校园。希望是它的本色。

    合唱在人们心灵得到最满足的时候结束了。尚处在这个世界里的赵敏和杨梅带着一种既适意又渴望超越的神色,极有风度地在鼓掌声中微微欠身、鞠躬,又互相笑看对方,并排而下。赵敏满脸溢笑,象个绅士般款款而行,宽阔的肩膀微微耸起。

    在随后进行的校园剧会演上,他又成为出尽风头的角色,独占编剧、表演两项一等奖。在台下掌声四起时,他斯文地示意众演员向观众示意,拍手环视台下,微笑着点头,又向老师、领导投去兴奋的一瞥,这才指示众人下台,他沉着地走在最后。他,好象已经成了京宸附中的一个代表符号。

    在今天,令小娥费解的是,在高中阶段如此出色,兼具口才、创造力、文学才华及领导才干的赵敏,为何在进入京宸大学后就无声无息,消失得如此之快呢?他离开众人注目的舞台的时间比佟凯要晚一个阶段,因为他的登上舞台也比佟凯晚一个时期。曾经在京宸大学孩子们的记忆留下辉煌名姓的人(仅隔了几年,这些名姓就面临被完全遗忘的危险),如秦越、刘锋、佟凯和赵敏,都在后来的道路上或早或晚地退出他们曾占据的舞台。也许出于自愿,因为事实不允许他们脚跨两道;也许是出于无奈。而他们到底适合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是否真正表现出了获取成功的才能?这都是个谜。和他们相比,雷震锷在班会选举中的失败自然如同小巫见大巫一般不值一提。但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和他们,都是纯粹的京宸子弟。京宸子弟的长处就在于学问,这是实打实的不掺任何水分的极其理智的东西。而任何一点在今后漫漫长途上的力不从心都会使他们徒劳地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