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安默默地，没有吭声。
因为他心里同样没底。
不过，那倒不是为自己的表现和医术忧虑，而是怀疑张文清能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
即便他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可若是个小心眼的人，自己那样奚落他，他会不会给自己使绊子……
人心难测。
医者难自医。
别看他开解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自个儿忧心起来，同样胸口堵得慌。
还好难得的肉香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谢大伯送来的大猪头怕是有二十斤，剔除骨头，余下的净肉大概八斤重。
虽然猪头上的肉比不了里脊和腿肉，但这个年月同样十分难得，这也是老百姓平日里改善生活为数不多能吃得上的肉食。
因为，它不用票证。
精肉和好肉想要买，除了钱之外，可是还需要肉票的。
闻着锅里的肉香，一家人可真是馋坏了。
四丫早就坐在小板凳上准备好了，小手不停地剥着蒜，就等着出锅了大快朵颐。
王禹安是个比较挑剔的人，前世又不爱喝酒，很少吃猪头肉。
可这会儿，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大肥肉，禁不住一个劲儿地咽口水……
“行不行，行不行，我饿死了！”
王巧安坐在小板凳上，实在是急坏了，直弹腾腿儿。
谢花语有样学样，跟小姑并排坐在一起，学着她撒泼。
李玉珠一看，当时就给了自己闺女一巴掌，真是好的不教，净教坏的。自己孙女儿多文静的一个小丫头，早晚被她带坏！
“别急，要多煮一会儿。”
王红河拿着笊篱，热得满头是汗，见自己闺女挨打，却宠溺地笑道：“现在天气热，必须得把肉里的肥油煮出来，等下捞出来盖在肉上面，才能保证不坏。要不然，这七八斤肉，咱们一家子哪能吃得完？几天就坏了。”
王禹安眨巴着眼睛，感叹还是劳动人民有智慧呀！
“那个，要不要给那俩龟孙儿送一点？”
李玉珠抬起头，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王红河脸色陡变，急道：
“噫～，你别找事了！”
“让人瞅见了，又是个把柄！”
“这才过几天太平日子！”
王禹安听得一脸茫然，不明白老两口在争吵什么。
“这都过去几年了，风头早不一样了，他们还能惹事？”
李玉珠有点不忍心，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水光，“这不是可怜咱那个小家伙儿嘛，也不知道那俩龟孙儿过得咋样了……”
王巧安似乎回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小脸儿上表情沉重，低着头没敢吭声。
‘大哥大嫂？’
王禹安终于记起了什么，眼睛一点点瞪圆。
“去吧去吧！”
王红河嘴上骂着，心里仍旧舍不掉自己儿孙，没好气儿道：“摸黑走庄子边上过去，可别让人看见了。”
“还用你说？”
李玉珠掐着腰站起，脸上又恢复了神采，开始拿出一个搪瓷碗捞肉。在三个小家伙儿馋人的目光中捞了两大块，犹豫了下，又添了一块进去，才作罢，“那我现在就过去，趁热好吃。”
王红河搅动着笊篱，头都没抬，却叮嘱了一句，“天黑，你走慢点。”
李玉珠白了他一眼，抿嘴笑着，端起碗走了出去。
“妈，要不我去吧。”
已经到后半月了，天上没有月亮，王禹安不放心她。
“咦，你给我回来！”
哪知道，老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爹却急了，瞪着眼睛道：
“三儿，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
“恁哥嫂的事，你可别瞎掺和。”
“你现在正是选卫生员的关键时期，可不能让人家抓住小辫子，就让你妈去。”
王禹安一脸茫然，猛然间，许多尘封的记忆涌上头颅，疼得他扶着额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娘，我跟你去。”
四丫忽闪着大眼睛站起身来，随手抓起自己的丈八蛇矛，“有不开眼的玩意儿，我就一矛刺死！”
李玉珠总算被这虎丫头逗笑，领着她离开了家门。
原来，大哥大嫂几年前出过事情……
王禹安终于回想起往事。
前些年日子太苦，村里人经常挨饿。
大哥王水生结婚不久便跟嫂子陈雅丽生下一个女儿，只是因为没有吃的，嫂子营养不良，再加上孩子先天不足，没多久便夭折了。
嫂子是个要强的人，为此，差点疯傻过去。
后来，嫂子又怀了孕。
为了避免之前的悲剧重演，嫂子陈雅丽便拉着大哥干起倒买倒卖的行当，为的就是多挣点钱，好买点营养品，保住自己即将到来的孩子。
但是，不出意外，小夫妻俩都被抓了。
按规矩来讲，那个年月，俩人可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
只是，嫂子是个孕妇，被抓的时候，已经怀胎四五个月了……公安同志没办法，就把他们放了，但是警告他们不许再干。
不承想，嫂子陈雅丽是个十分机敏的人，一下子就抓到了制度的空子，觉得人家反正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就开始变本加厉。
那段时间，两口子没少挣钱，惹了不少人眼红。
当然，他们后来又被抓了几次。
人家公安同志虽然不可能让一个挺着大肚子，贩卖野味的孕妇坐监，却可以发动人民群众声讨他们。
那段日子特别艰难，全家人仿佛都活在梦魇之中，见了人根本抬不起头。
由于害怕年幼的王禹安和王巧安受牵连，王红河和李玉珠便忍痛跟自己儿子儿媳断绝了父子关系，并在老少爷们儿的见证下立了字据。
说是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
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小两口外加还未出生的小侄儿，便淡出了一家人的视线。
这两年风头变了些，王红河和李玉珠才敢提及他们，又惦念起自己那甚至从来都没敢抱上一抱的小孙儿。
王禹安想着想着，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滑落，吓得他连忙借口喘气儿，跑到厨房外面。
“小爸爸？”
谢花语整颗心都在他身上，见自己老父亲伤心，小嘴儿瘪着，也快哭了。
王禹安连忙把她抱起，搂在怀里，喃喃道：“没事没事，屋里烟大，爸爸呛到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