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头是村里管牲口的,正式点讲,那叫饲养员。
虽然杨姓是外来户,可这老头特别能干,而且牲口养得好,人望很高,村里人还真就不敢随便招惹他。
特别是年轻小伙子。
那两个调侃王禹安的家伙名叫王云山和王大龙,年纪跟他差不多,甚至还要大上一岁,却一直没娶上媳妇儿。
究其原因,就是家里穷。
两人兄弟姊妹太多,他们在家中又排行老大,将来要养活一屋子的弟弟妹妹,责任太重,一般女孩子还真有点害怕,不敢嫁过来跟着挑那么重的担子。
再加上这俩小子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娃,没啥特长,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家里爹娘也是急得直冒火星子。
王禹安跟他们算是发小,从小光着屁股蛋子一起长大,境遇本该跟他们差不多。
哪知道,人家走了狗屎运,讨了个跟仙女儿似的城里知青做媳妇儿,从此告别单身,留下他们孤零零的两个人。
这可就有点影响团结了。
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大家说好的一起打光棍儿,你小子凭啥讨个那么好的老婆?
于是,因爱生恨,俩小子没少嫉妒他。
王禹安见他们挨骂,笑得直咳嗽。
大家伙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打谷场上,一时间满是欢声笑语。
“老杨叔,俺们又没说你,你激动个啥……”
两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通骂,委委屈屈地解释着。
大家伙儿一看,才发现老杨头也洗了脸。
只是,他是赶牲口的,拉着石磨碾场,荡得满身满脸的麦穗壳子,不洗把脸怕是都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
可刚洗完脸就被这俩浑小子连带着一顿输出,不生气才怪了。
见他们还要狡辩,老杨头瞪起眼睛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啥时候激动了?我就是嗓门大,咋了?回去问问你爹,看他小时候挨没挨过我的骂?”
大家伙儿又哄笑起来。
老杨头六十多岁,个儿不高,长得也不壮实,就是火气特别大,和人说话总跟急眼了似的。
“不激动你出那么多汗?你看看,都顺着脸往下流了,跟河似的……”
两人也是嘴犟,挨骂没够,叽叽歪歪地小声嘟囔着。
“放屁!”
老杨头也笑了起来,啃了一口馒头才道:“我天生就这毛病,只要一吃饭就流汗,多少年的事儿了,要你小子管我。”
众人不由看了过去。
虽然现在天气炎热,可老杨头明显不太正常,坐在树荫下,什么重活都没干,只是吃了几口饭,脸上的汗却跟清水似的往下淌,着实有点吓人。
‘自汗?’
王禹安不由得愣住了。
这玩意儿一般是阴虚所致,平日里虽然没有什么不适的症状,可长久下去,对身体毕竟是有害的。
自己作为即将上任的村卫生员,有义务提醒一下他。
况且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他又是长辈,自己作为晚辈关心一下也没错。
“老杨头……”
哪知道,王禹安刚开口,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额头上,冰凉冰凉的,用手一摸,湿漉漉的。
他不由得呆住了,仰头望去。
啪嗒!
啪嗒!
啪嗒!
正在这时,落雨声响成一片,大家伙儿的脸色都变了,一个个惊叫道:“下雨了!下雨了!快快快!”
至于快什么,根本就不用说,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爬了起来,抓起家伙就往田里冲。
“快拢麦子!雨点子好大!不拢起来,怕是一会儿就被冲跑了!”
“谁跟着我去把田里割好的麦子拉回来!来几个有劲儿的!不能让割倒的麦子被水泡了!”
“桂花婶儿,快帮我拉着塑料布,咱们得把麦秸垛盖起来!”
眨眼之间,天空就暗了下来。
怪风忽至,刮得狼烟动地,地头的小树弯下腰来,直往地上倒。
雨点子噼里啪啦的,刚开始还能听到砸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片刻工夫,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哗哗声,跟老天爷拿着水瓢,从天上往下泼水似的。
视野里一下子变得白茫茫的。
王禹安抹了一把顺着脑门子往下流的雨水,冲过去帮着拉车子。
那时候生产队用的都是套牲口的大板车,实木制成,又沉又重,再加上装了满满一车的麦子,跟焊在了地上似的。
三四个壮小伙子推上去,轱辘都不带动的。
王禹安冲上去,咬着牙跟着使劲儿。可大雨下得跟瓢泼一样,转眼间,地上已满是泥泞,又湿又滑,急得他倾斜着身子死命一拽。
刺啦一声。
鞋帮子烂了,这双陪伴着他丈量过几多岁月的旧布鞋,干脆地寿终正寝。
脚丫子直接刺穿鞋面,钻了出来,四分五裂的鞋底子狼狈地挂在脚踝处,上不去下不来,显得有些滑稽……
大雨冲刷得人呼吸都困难异常。
这要是发生在前世,王禹安非得换个星球生活不可,其社死程度足以让人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这会儿,看着大家伙儿被雨淋得浑身上下跟水洗了似的,却依旧不管不顾,死命拖拽着板车,个人的苦难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所有人都在为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不饿肚子而拼尽全力,谁有闲工夫笑话他?
王禹安瞬间觉醒,突然有种强烈的使命感迫使他认真起来,为了村子里的大家而嘶声怒吼,恨不得与这该死的车轮子一决生死!
那是,大集体时代仅有的光辉,照耀着苦难中的人性。
证明着那个年月的崇高和悲苦。
大雨一直下了半晌。
村子里的大家终于把收割完的麦子归拢到一起,盖上塑料布。
一时间,打谷场上仿佛长出一颗颗硕大的蘑菇。
大家伙儿被淋得七荤八素,女同志身体弱,便早早地让他们回去了。
其实,王禹安也早已力竭。
早上凌晨就爬起来,午饭又没吃上几口,肚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完成如此繁重的工作。
在他累得一摇三晃的时候,收尾工作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顶着乌云一个个跑回家中。
只留下一些身体特别强壮的,在地里看庄稼。
辛苦打出的麦子都堆在场里,在这个饿肚子的年月,没人看管,不是跟白送给人家差不多吗?
只是,又累又饿,这些家伙,是真有点硬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