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感慨完毕，夜幕初降。

    因周天子姬郑年迈，且一路奔逃，未曾休养，众人决定在山谷岩洞中暂过一夜，次日清晨再回翟城。翟国是一个城邦国，一座城就是一个国，所以翟国又称翟城。

    整日下来，几经突变，众人早已饥肠辘辘，身心俱疲。命令随行的郑国兵士起锅造饭，兵士们从山谷百丈深处，捡来几只獐麂雉鸡，那是白天狐偃用子犯和钟催发的“石龙”在山谷中打落！

    兵士们剥皮去腑，升起篝火，架起烤架，不一会儿，香喷喷、黄灿灿的烤肉便已分拨给众人，吃得不亦乐乎。

    次日天明，众人被山谷中早起觅食的晨鸟吵醒。收拾停当，一齐向翟城王宫进发。出发前夏姬吩咐随行兵士回郑国向其兄寤生禀报当下情况，只留下两个当做挑夫使用。

    临近城宫，已至天黑。众人来到一个小山坡上，向城内远远望去，但见城内火光四起！

    狐偃心中大叫不妙！

    众人已猜到，定是红狄部逃而复返，趁狐偃不在，攻入城中。狐偃自前日夜里追击，至此时归来，已经一日两夜。

    突发巨变，纵使狐偃老成持重，也难免心急如焚！狐偃臣匆匆向天子姬郑、太子姬壬施礼暂别，交代众人在此等候。话毕，几个纵身，便已进得城去。

    “寡人此去镐京，路途遥远，少不了狐偃等人护驾。在此危难之际，众卿理应相助！此处甚为隐蔽，众卿不必护卫，速去助之！”

    老天子姬郑看了一眼屈巫、夏姬，命令到。

    “诺！谨遵王命！”屈巫和夏姬同声领命，又担心众人安危，虽觉略有不妥。但王命难为，一起纵身奔向城内。

    姬壬臣见夏姬与屈巫同去，心中悒悒不乐，怅然若失。

    姬壬臣和姬郑在经过夏姬施药之后，伤势已经完全恢复。姬壬臣腿上血痂已经脱落，伤口处光洁无暇，真实奇妙至极。姬壬臣取下夏姬为他包扎伤口时，从袖口撕下的帛条，帛条上还弥漫着迷人的清香。姬壬臣将帛条叠好，小心揣入怀中。

    “咦啊呀啊！喃哝咔咭吗唧哄！”

    正待众人在小山坡上等待之时，山坡侧面的小树林中，突然窜出来七八个身穿兽衣、头发棕红蓬乱的红狄士兵！

    红狄士兵“唧哩哇啦”怪叫着将众人包围，不知道说些什么。众人都是养尊处优之辈，哪见过这般阵势！惊得乱成一团。

    姬郑、姬壬臣两人，加上熊旅、屈俨、斗子墨，另外还有夏御叔、孔宁、仪行父。算上两个挑夫兵士，人数比红狄士兵还多出两个。

    八个红狄士兵己方人数略少，也不敢贸然发起攻击。一个头上插着彩色雉尾的红狄兵，看上去是个领头的，拿着一只羽箭对着众人腰间的带钩及佩玉指个不停，嘴里“呀呀”乱叫。

    “这个？这个！”众人中属熊旅最为胆大，熊旅定定神，指着自己的佩玉，对那个领头的红狄兵问到。

    红狄兵不知听懂没有，“呀呀”点头。

    众人见到红狄兵点头，也大概明了，这些红狄兵是想要抢劫财物！

    于是众人纷纷将腰间的带钩、佩玉解除，抛向红狄兵。

    红狄兵看见满地宝物，各个伏地争夺，有两个扯着一根玉带你拉我拽，都不肯放手。

    孔宁、仪行父本就是溜须拍马、贪生怕死之徒，见红狄兵收捡财物，趁着间隙，连滚带爬地顺着山坡向下逃窜。

    刚到坡下，噗、噗两声！竟被那个领头的红狄兵连发两箭给射死了！

    熊旅、屈俨、斗子墨三人本就是精明灵透之人，只不过没见过阵仗，以致初时受惊，此刻见异族残杀同类，心中一股无名之火顿生。性命攸关之际，岂肯当待宰羔羊？

    紧要关头，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一齐大喝：冲！

    三人一跃而起，分别朝三个红狄兵撞去！

    两个挑夫毕竟也是士兵出身，见三个少年如此勇烈，搏杀之心被唤起，紧跟熊旅、屈俨、斗子墨三人跳了起来，拿着扁担各自面对一名红狄兵。

    先前争抢玉带的两个红狄兵，此刻依然龇牙咧嘴地扭打在了一起！也难怪，狄人原本很多就是未开化的野人部落，在茹毛饮血、你争我夺的日常中，这种撕咬并不罕见。历来与中原战争中，侥幸靠着蛮力兽性讨点便宜，但久战之下必败。偶尔在大部落中出几个智商超凡的首领，那也仅仅是凤毛麟角，即便统领全局，也时常尾大不调。

    熊旅、屈俨、斗子墨三人一冲之下，将三个红狄兵拱翻在地；两名扁担兵举着扁担和另外两个红狄兵正挥舞对峙；地上还有两个在相互撕扯，那么此时，还剩下雉尾领头的无人对付。

    领头的红狄兵提弓搭箭，恶狠狠地瞪着姬壬臣和姬郑，正要发射！

    “大胆狄贼！休伤我王！”

    夜空中一声霹雳断喝！一个头戴弁帽，身着银色铠甲的壮年将军，凌空而至。壮年将军身影刚一落地，肩上的青色藻纹披风卷起地面一阵飞沙！

    “嗤！”将军手中长枪已穿透红狄兵领头的喉咙！领头的手中弓箭“咣”一声，偏射出去，从姬壬臣身边滑过，却正巧深深地钉在了紧挨着的夏御叔胸口上！夏御叔闷哼一声，口中鲜血如注，垂头栽在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

    又连续“嗤嗤嗤”几声，刚才还在搏斗争抢的几名红狄兵，全部喉间喷血，毙命在地！

    “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跪拜，救驾来迟，请天子及太子恕罪！”将军提枪施礼。

    “免......免礼！神将何人？”受惊的老天子问到。

    “末将乃晋国公子重耳账下，行军统卫赵衰！让我王受惊了，赵衰甘领罪责！”赵衰答到。

    “寡人无虞！神将来得正是时候！”周天子姬郑回到。

    “赵将军！你还迟一点来，我等小命休已！”熊旅气喘吁吁的说到。三个少年刚才在地上与红狄兵摸爬滚打，弄得灰头土脸，一副狼狈模样。

    “请问这位年轻公子是？”赵衰正身问到。

    “本公子乃是楚国王孙熊旅是也！”熊旅说着，拍了拍身上的土灰。

    “哦！旅公子有礼！适才狐先生回城之后，贵国屈先生和郑国公主郑萦儿紧随其后，与我方众将合力将红狄兵驱赶出城。狐先生、屈先生、郑公主正在追剿残兵余勇，狐先生担心天子安危，遂派本将前来护驾。惊扰之处，请公子海涵！”

    赵衰说明情由，众人又寒暄几句，命两个扁担兵抬着夏御叔尸体，一起护着姬郑和姬壬臣向翟城城内走去。

    众人来到城内，与城内众人汇合。夏姬见到夏御叔尸体，两眼垂泪，虽没有梨花带雨的悲戚，但也甚是心哀神伤，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成婚十几年，也是一段不浅的缘分。

    晋国公子重耳、楚国公子熊旅、城主狐毛带各国国卿一齐向周天子及太行礼跪拜。而后，协商由重耳、熊旅、狐偃、赵衰、屈巫、夏姬、屈俨、斗子墨八人，再携带一小队兵士，去往镐京。人群中冒出一个与熊旅等人年龄相仿的锦衣少年，正色说到：

    “臣虽年幼，本领低微。今幸会于陛下驾下，理应粉身碎骨，与家父一同为陛下保驾护行！请求陛下恩准！”

    但见这个少年脸庞清秀，眉宇间透着一股灵慧之气。看品相，与熊旅、屈俨、斗子墨相比，竟然不输分毫。

    “小儿赵灵久居乡野，不懂天子尊贵。贸然插话，请天子恕罪！”壮年将军赵衰跪对姬郑说到。

    “哈哈哈，将军实乃虎父无犬子呀！小小年纪竟如此通达，寡人准奏！”姬郑本就因赵衰及时相救，心怀谢意。见此子聪慧，颇为赞赏，于是笑道。

    “谢陛下！”赵灵大声叩谢。

    赵灵从小跟随父亲赵衰与重耳周游列国，见识广博，又受赵衰亲传兵家方略，行为举止自然出类拔萃。

    廷议完毕，翟城兵士们已将城内、宫内打扫干净。城内经此一战，虽有些残破，但还能勉强寄居。城主狐毛摆酒设宴。酒罢，众人在宫娥陪同带领下归寝。

    宫中，只有晋国公子重耳房内，灯火久久未灭。

    房中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款款说到：

    “妾身跟随公子十年有余，蒙公子垂怜，屈身呵护。妾身从不敢奢望国宫繁华，常有丫鬟贴身，宫娥随行。但公子金身玉体，久居四方，不能归朝。妾身心中替公子愤愤不平矣。”

    “隗妃心如莲花，貌胜芙蓉，侍奉重耳多年，毫无怨言，重耳早已铭记于心。天下女子千娇百媚，重耳只心爱隗妃一人！”

    正对美妇而坐的重耳缓缓说到。重耳天生异相，身躯魁梧、额扩颌宽，双耳异常肥大，耳垂像两个元宝；最奇特的是，眼珠有双瞳，也就是单个眼珠上有两个瞳孔！古书上写重耳“连肋重瞳”，因耳朵肥大，取名“重耳”。重耳最初出逃时，已经四十有余，此时，年界五十。

    “公子之心，妾身自然明了......当今天下，四方动乱，异族兴起。连周天子亦逃亡至此。翟城虽暂时防住狄人，但绝非久居之地。乱世之中，妾身若能为公子而死，倒也能得个忠烈之名。然则两名幼子尚在学步，若遭横祸，妾身必死不瞑目矣！”

    美妇神色哀伤，边说着，边看向床榻之上已经熟睡的两个幼童。

    “隗妃不必感怀，有狐偃、赵衰等五位贤士辅佐，又有城主狐毛相助，定能确保我家小安危周全。”

    重耳见美妇哀伤，伸出双手握住美妇正准备抬起擦拭泪的玉手说到。

    “公子切莫心存侥幸，不曾看到今晚狄人破城吗？”美妇又问到

    “狄人两番被击退，损失惨重。岂敢再来？”重耳反问到。

    “今骊姬篡改王命，逼太子身死，迫公子流亡。然而晋国尚在！晋国百姓尚在！在此天子蒙难、狄人作乱之际，公子应当自勉之，以治国安天下为己任。怎能久居他国，自恋家小为乐？”

    美妇正色道，将玉手抽回。

    “......”重耳无语言以对，默不作声。

    美妇又说到：

    “天已渐明，公子既然已答应护送周天子，便不该反悔。倘若失言，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原来重耳回寝之后，又舍不得离开房中美人及两个幼子，想继续留在翟城与美妇厮守，独享天伦之乐。正在与美妇商量，如何回绝周天子。不料美妇劝诫至极。

    重耳依然不语。

    “妾身心意已决，不论公子此去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望公子能建“护卫天子”之功、“重安晋国”之德！妾身自会抚养两名幼子。若公子一直不回，妾身仰盼公子二十年，待幼子成年，妾身虽死无憾！”

    重耳见美妇言之慎慎，更是不知如何作答，满脸怜爱地看着美妇。美妇继续说到：

    “妾身身无贵重之物，仅有一颗贞烈必死之心。妾身怀着此心，为公子斟酒壮行！”

    美妇说完，起身为重耳斟酒。

    重耳此时心乱如麻，连饮三杯。

    美妇又倒，重耳又喝。

    美妇还倒，重耳还喝。

    一连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直至把酒瓮倒个精光。

    重耳之前在宴席上，本就饮酒不少，再加上一夜未眠，心神不安，竟然不胜酒力，沉醉在床。

    原来，与晋国公子谈话的美妇乃是齐国贵族之女，由齐桓公姜小白送给重耳。姓姜，名季隗，又称“齐姜”。与夏姬郑萦儿同为“春秋七大美女”之一。后人有诗赞曰：

    夭桃秾李鹊尾香，一步一莲粉何郎。

    齐姜斟酒文公醉，二十五年盼空房。

    言归正传。

    上午，夏姬一行人忙着收了孔宁和仪行父两人的尸体，会同夏御叔的尸体一起安葬。这三人真是，生在一起乐，死在一起睡，活着无魂魄，死了魂魄无。没有曝尸荒野，便是幸运了。

    到了午时。翟城城门口，城主狐毛及城中大臣们，正与去往镐京的一行人践行，却不见重耳、狐偃、赵衰父子。众人正在等待，见城内狐偃、赵衰父子急匆匆地牵着一架马车，向城外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美妇，两个丫鬟，丫鬟手中抱着两个幼童。不一会，来到众人跟前。

    “天子恕罪！公子重耳历来不胜酒力，昨夜一醉，还未苏醒，故而来迟！”

    狐偃赔罪道。

    “无妨无妨！”前面六马龙辇上传来老天子姬郑的声音。龙辇由锦幕覆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郑姐姐，你看那个女子容貌，比你如何？”熊旅小声坏笑道，望着夏姬。

    “嘻嘻嘻，是啊！郑姐姐，你不是说天下你最美么？”屈俨和子墨跟着起哄。

    “哼......三个小色鬼！”夏姬对着三人啐了一口。

    其实姜季隗还没到众人跟前时，夏姬便已看到。心中暗叹，与季隗一比之下，夏姬顿感容貌自降三分，若不是有神药加持、又一直采阳补阴，恐怕有输季隗之虞。

    “不对！是奶鬼！我们要吃奶......”熊旅一向言行离奇，看着对面丫鬟抱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幼童，指着丫鬟们，对夏姬说到。

    熊旅、屈俨、斗子墨三人那晚在郑宫王宫内，只见了开头夏姬亵衣不整的场景，窗缝之中，并未看清满屏，后面被“聚阳散”所迷惑已是神识丧失，醒后也不知道其中凶险；而且三人自小在宫中长大，丫鬟、嫔娥多有服侍，难免在身体上擦擦碰碰，因此对男女之事也不太敏感。更何况，在熊旅的带领下，偷看宫娥更衣这种事，也没少干过！所以，那晚荒唐、窘迫的场景也就慢慢淡忘，而不觉得尴尬了。

    夏姬此时因夏御叔等人之死，还未释怀。阴着脸，不再与三个少年胡闹。三人见夏姬不开心，心领神会，也不再戏谑。倒是旁边屈巫轻轻咳了一声，已示不满。

    “起驾！”龙辇旁，太子姬壬臣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