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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救与不救的爱

    大雪初霁,举世晶莹,皑皑积雪之下的落花蹊看上去比平常整齐干净了些,减去几分固有的落魄,仿佛是获得了一次新生。“瑞雪兆丰年”,在这里,雪只是雪,不曾有过丰收。所有的繁盛葱茏都与这里无关,最常有的是饥饿,衰败,还有——死亡。

    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的茗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的将死之人。他的锦衣已经褶皱丛生不复光鲜,黑眼圈稀释了眼眸里的光亮,悲伤与不忍将俊美的脸揉搓得脱了形状。半夜里,古阳失去意识陷入昏迷,他不敢再睡,守至天亮,视线未曾有过半分放松,深怕闭眼睁眼之间,已是永诀。若是最后一程,怎能不送到尽头?

    晨光如此熹微,长长的黑夜像是永恒的统治者,胜利者。

    他听见屋外不时响起踏雪而来的足音,人都有神秘的预感,住户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今日可能就是离别,悄悄过来看一眼。没人敲门,只在门外徘徊几圈算是询问、试探,或者,是在等待他的——通告。他伸手探一探古阳的鼻息,比前一个时辰更微弱了。脉搏,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压得到。他静静地等待最后的机会。

    门轻轻开了,风飕飕窜入,清新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流,逼人的锋利在茗兮脸上刮出一层苍白的霜色来。

    茗兮皱着眉看那抹丽色从白雪中走了进来。

    日光中的容平看起来比夜里长大了几岁,那种眉宇间类似痴愚的傻气更接近于一种孩子的稚嫩。她似乎是梳洗了一番,穿着落叶黄的曲裾长裙,袖子、裙裾、腰带都比正常尺寸长一些,衬得她婀娜苗条的身形格外飘逸有仙气。曲裾是一种古老的衣裳制式,即使是美人,也不是每个都能穿出它独特的古雅韵味,但穿在容平身上委实太过相衬了,那淡淡的疏离浅浅的幽怨,又深深地掩藏着一丝孤高离群的冷漠。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呆板,但好在容貌实在是生得异乎寻常的美,让那呆滞的神情看着也像是种艳丽的宁静,不至于过分惹眼,刚好平衡妥贴,叫人觉得舒坦。茗兮很清楚那种呆板背后的含义。

    没开智的傀子,智力跟人类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稍微察言观色,根据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来判断自我行为的对错,也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无论天赋性格差异多大,多少已经能感觉得到别人对自己的认可喜恶。而傀子生来就缺乏这种能力,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辨是非,无法区分善恶,也丝毫不通人情世故,表面上看来是没有感情,其实是连基本的常识和喜好都没有。至今为止,没有任何形式的资料记载过可以自行开智的傀子,想要开智,都需依靠修道多年的仙人或妖精的帮助。由于妖仙之间的仇怨,傀子被视为禁忌通婚的后代,根本没有哪个德高望重的仙人愿意担负名誉和修为上的双重损失来帮助他们开智,也不会有哪个千年老妖会愿意让仙界多一个绝世卓才的妖仙。开智之后的傀子明辨是非区分贵贱,谁会选择做妖而不做仙呢?妖仙的后代一旦开智,便是找遍仙山和妖域也找不出可以与之披靡的灵修最强者。这样的强,是不被上苍允许的,隐匿在岁月长河中的禁忌之子们也注定只能在时光的荒漠中埋葬一生,极其短暂的一生。没能开智的傀子,活不过十四岁。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翻遍古今纵览天地,仙山、妖域、魔都、人朝,滚滚尘世,落落大荒,朗朗乾坤之中,只有一个傀子破例被上天允许开启了智慧之门,至今已活了二百余岁,其余的傀子无一幸免都没有活到过十四岁。这个千百年来唯一幸存下来的妖仙正是仙山当任山主。据仙山实录记载,二百多年前,七岁的他只身驱驭万千妖兽硬闯魔都,从那里救回了被魔王扣为人质的母亲。上天认为他具备了傀子不具有的感情和智力是千万年来例外中的例外,所以重改天机另书命柱,助他开智成仙。而后,他果然不负众望仅以数十年短暂修为毫无悬疑地继任了仙山山主之位。在他的带领下,一百多年来仙山才人倍增,彻底超越千百年来在修行根基和天赋异能上皆占尽优势的妖族。魔王曾修书给仙山,允诺只要仙山现任仙主一日不易主,魔都将不再踏过不生河边界半步。书信送达仙山的那日,魔都游民和军队皆退回至不生河对岸,归还出一直小范围悄悄侵吞的属于人朝、妖域和仙山的共有领土。不生河是魔都和其他三界的分隔河,它围绕魔都从上古流淌至今,却一直没能阻挡魔都一再越界扩张领地的欲望。仙山山主一百多年来努力维持的便是各族之间的平衡与制衡,相安与自安,分界与守界。不可一世的人都有极好的眼光,看人品物的眼光。魔王自然不想在接下来的几百或者几千年间,都要与千万年才降生一个的绝世之才为敌,同时也避开这个人注定会给仙山还有人朝带去的鼎盛辉煌。魔王的推测极为准确,一百多年来,仙山始终处于蓬勃发展的强劲势头,不仅自身的实力提升迅速,还给有能力的人族修仙者广开方便之门,只要是有天赋够勤勉,就会有公平而顺畅的升仙机会。人仙之间本就和睦,至此更是亲厚有加。妖域虽本无争夺觊觎之心,千万年来不过是自得其乐的一族,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生来比人族、魔族更为适合修仙的灵力加上即使是仙族也未能操纵自如的驭兽能力,使得妖族在人朝和仙山都是强劲的对手以及嫉恨的对象。人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成仙却罕见有人想要成妖,故而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就越见疏远。妖族中原本想修仙道的有能力者,因为得不到同族的支持和仙山的扶持,也对前途不再抱有希望。妖域渐渐成为一片跟人族的蛮族一般不乏强悍不可小觑却也不被待见不受喜爱的地域。传闻里原本钟灵毓秀妖娆有致的妖族领土也慢慢变成讳莫如深的蛮荒险难之地。

    茗兮对妖域有着一种复杂的故乡情怀,当年乳娘带着他躲进妖域避祸,小小的他记不清妖域的真切模样,却总想起浑然天成的秀美山林间不时漂浮的七彩霓虹,温润沁凉的清溪水底终年不减数量的各色鱼虾,全靠它们,慰藉了他恐慌不安的心灵和虚弱无力的肠胃。

    “你几岁了?”他看着眼前明艳的少女,心中想着古阳,只觉无限悲凉。

    容平静静地回答:“十七岁。”

    茗兮不信:“你怎么可能活到十七岁?”

    “……我,十四岁时没有死,所以娘说,‘既然上天不收你,你就好好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反正活着一日就已经赚到一日了。’”她顿一顿,“所以我想,上天也有弄错的时候,他……也不一定会死。”她伸手指一指床上的人,“你不用这么……快……先伤心起来。”

    “是吗?我能相信你这个傻子说的话?”茗兮焦虑担忧之下,照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反正她就是个智障,根本分不出用词上的差异。

    容平果然点头:“我娘替我算着日子的,不会有错。每个生日,娘都会许愿,希望容平岁岁年年安康无恙。”

    茗兮沉默了下问:“鬼差什么时候会来?”

    容平走到床边,弯腰凑近古阳的身子。她仔细观察了他的脸,转头道:“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死了。死前会有片刻的回光返照,之后鬼差就会来了。”

    “你能预知他死的时辰?”

    容平伸手摸摸古阳的脸,似乎是觉得他长得挺好看。

    “不知道啊,你问,我就回答了。……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还不认识你,你却要死了。你身上的味道有点特别呢!”

    茗兮琢磨着她词不达意的话,她的意思是,她不知道预知别人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有能力预知,但是他问的时候,她就自然而然地回答了。难道说,这个就叫——天赋之力?

    傀子有这种能力吗?无从确认。关于傀子的记载实在稀缺。昨晚他也是灵光一现之下胡乱蒙的,并没有几分把握。只不过,容平不懂说谎,自己认了。

    茗兮皱皱眉,真是搞不懂,这样一个单纯到近乎痴傻的孩子,她娘怎么放心让她独自出门呢?

    “你不用担心,只要鬼差会来,就有希望。”

    茗兮听出她话中语病,却不追问,转而说:“你不是为了温泉而来的吗?怎么还不去?”

    容平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有忍住了。“这里的温泉是个奇迹,容平等一下要好好去看看。”

    茗兮看着她说起温泉时,呆滞木讷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光亮。

    “这只是个被遗弃的地方罢了,有什么稀罕的?”茗兮一半惊讶一半疑惑。

    “落花蹊的确是被遗弃之地,但并非弃之不顾。不然为什么不干脆任其荒芜成灰,而要生出一潭温泉来滋润土壤维持一线生机呢?”容平背书似的语调听起来沉闷古旧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但茗兮心里却划过一丝模糊的预感,仿佛有个多年来萦绕心底的幽暗猜测在刚才突然被清晰地描绘出了轮廓,这个犹如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傀子问了一个非常简单却很不简单的问题。

    “我娘说,一切轮回劫数都是在常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而意外中的意外,便是奇迹。虽是奇迹,亦有法理可循,如此说来,越不合理就越有存在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这温泉、这落花蹊都是个不合理的奇迹?是有存在的理由而存在的?”

    “是的。”

    “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可茗兮不敢相信。

    “就是为了让这里的人活下去啊。”

    窗格外照入的淡薄晨光渐渐变成清醒的日光,并不见得温暖多少,却将室内的阴暗驱赶了一些。在容平用平板的语调说出那句理所当然的回答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古阳!”茗兮微微擅抖起来,这就是回光返照了吗?

    青灰的脸上没有用力牵出一个笑容,古阳将视线转向那个没有见过的女子。

    “她是谁?”

    茗兮不知从何说起。

    “我叫容平,”容平自说自道:“时间不多,容平听说只有你可以进去温泉,那温泉就可以算是你的。容平想去温泉里看看,如果有喜欢的也想拿走。你能同意吗?”

    茗兮无暇去想为何容平会问古阳这件不着头脑的事,他摒住呼吸,心急难耐。

    古阳张张嘴,却已说不出话,便微微动了动头算是回答。

    容平说:“谢谢你。不过,容平现在不去,鬼差就要来了,容平先陪你等他们。容平有点……想念吗,嗯,想念他们。不知道来的是谁呢?”

    古阳看着她稚气明艳的脸,再看看茗兮眼眸里的焦虑和悲痛,他很想用笑容来安慰他,却做不到。他的身体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或者说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附在半空中的意识仿佛已经越过墙壁去了屋外,整片晶莹的雪地,灿烂的日光,像十年前那个冬日一样。风雪暴虐后,祭坛上的他睁开眼,意识也是这般越过周围重重的大帐,停留在那片被雪掩埋的草原上。牛羊成群结队地叫,秋天积存的干草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青苍猛莽的草原要何时才会恢复原貌?他以为他已经死了,直到视线里出现那张美丽温柔的脸庞。经历了远嫁、丧夫、内乱、争权这些肮脏不堪的事,嫦娥公主依然保有着少女般娇艳柔美的容颜。他的母亲不满三十岁,容貌还像个小女孩,内心却已然溃烂糜毁。她入了魔,化成鬼,世上再没有人能触及到她内心的感情,她厌恶的儿子,自然也不能。她轻声哄着少年将他僵硬的身躯从铁柱上解开放倒在地,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滴落。她泣不成声地喊:“上天宽恕了我族人,上天宽恕了我儿子!”

    少年瞳目深沉,无悲无喜,不哀不怨,他静静看着母亲比朝霞还华美的面容,意识从草原上折返回来,他突然灵台清明,想到了两件事。

    第一,他还活着。

    第二,他母亲不希望他活着。

    嫦娥公主眼里的悲戚与狂喜在他看来不过是疯狂的恐惧和愤怒。

    于是,当他可以下床了便对母亲说:“我该离开了。”

    母亲看着他,不再掩饰如释重负的表情。

    多聪明的孩子,死了也怪可惜的。

    然后,他带着母亲给他最后的嘱咐默默离开了草原。

    不要去穆王府,平静地寻一处山林等死吧。

    他基本是这样做到了。

    那么,今天,也是要离别的日子了吗?

    小小破败的屋里,不知从哪里升起一片白雾,随着容平一声轻呼,一白一黑两个人影在屋角里显出了形状。

    “哎呀,小容平,你怎么在这里?”黑衣女子十分俏丽,嗓音如同香甜糯米。

    “福履姐姐,好久不见。你看容平有没有长大一些?”容平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但茗兮却好像能听出一些欢欣喜悦的味道。

    他走上前去问:“你们就是鬼差吗?”

    白衣男子上前一步挡住他,明显不想让他接近黑衣女子。

    “我们有公务在身,区区凡人竟敢阻拦?”

    容平拉住白衣男子的袖口:“冰末叔叔,他是那个人的朋友,他想……”

    冰末冷厉的凤眼里闪过一阵恼怒:“打住!说过多少遍了,叫我哥哥!”

    容平愣了愣:“可是你已经七十岁了,比福履姐姐整整大四十多岁,根本不是一个辈分里的。”

    冰末咬牙切齿:“别人的事情你少管,你就管好你自己吧。就你这样子,三年来都没变化,莫说开智了,小心哪天就被收了去!”

    “冰末!”黑衣女子素知冰末的脾性,最忌讳别人提起他和自己的年纪差距。地府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刻意回避此事,唯独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容平一直大刺刺地叫他叔叔,浑然不顾当事人的心情。

    冰末自知失言,被妻子呵斥之下便不再言语,冷着脸走去床边准备收魂魄。

    “小容平,你冰末……哥哥也是担心你,你别往心里去。”福履虽知容平未必听得懂冰末话语里的讥讽之意,但仍然不想伤到容平纯挚的心灵。越单纯越容易受伤而不自知,自苦而不自觉。看着小容平长到十四岁,十四岁还活着,地府上下所有人都无比高兴。

    容平上前抱住福履,像小时候那样模仿着别的孩子撒娇的样子,她的身形跟福履一般高挑,这撒娇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别扭。

    “娘还好吗?她有没有提起容平?想不想容平啊?”

    福履宠溺地摸摸她的长发:“当然想啊,我们都很想念容平呢。容平要快快长大,早日平安回家才好。”

    容平沉默。

    福履心知她为何要离家,也明白她的归期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茗兮看着冰末问:“我的命能不能分给他?”

    “分命?你一个凡人!”

    “对,就是我这个凡人。行或是不行?你干脆点回答我。”

    福履闻言看一眼容平,容平点点头。

    “分命是很危险的,若有丝毫差池,你也会跟着没命。”

    茗兮笑笑:“不要紧,我想试试。”

    冰末和福履对视一眼,心意相通的他们在瞬间做了决定。

    芸芸众生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生,即便如此,愿意如此坦然地将生命分给他人者,并不很常见。逆天而行,是大多数人非常恐惧的事。

    “好,时辰就快到了,你且试试吧。”冰末一把抓住茗兮的手臂,将他凌空一翻,甩到床上去。茗兮冷不丁被他一扔,径自要扑向古阳倒下。他本能地想撑住床沿减缓倒下的势头,却不想,自己的身体竟就浮固在半空,与古阳脸对着脸,相隔不过寸许。

    “妈呀,这是什么法术,姿势也太难看了些!两个大男人……”他皱眉抱怨,说归说,眼里却是喜悦的。

    有救就好,古阳。命数好坏我们无从改变,但寿命,我要帮你延长。在落花蹊住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腻吗?难道还要长眠在这里吗?

    “小子,准备好。等他的生气耗尽,魂魄出窍之时,你的命就可以分续到他身上,这个阵法能否成功,关键在于你是否真心肯为他分命。我们鬼差只能负责开启阵法,接下来就生死由天了!”冰末站于床沿,双手合十,他额间闪现一道红光,福履也跟着走过来,轻轻在茗兮胸口一划,一根银线若隐若现。茗兮顿感心脏被攥紧般痉挛起来,冷汗浸透衣衫。

    古阳的脸上迅速掠过一道阴影,冰末伸手探他鼻息道:“正是此时!”

    一缕金绿色的光亮在冰末手中扩散,他口中轻轻诵唱:“于尘土中生,归尘土中去。发肤还父母,骨肉敬天地。三魂七魄不相随,来生来世续前缘。听吾命令,出来!”

    柔和的金绿色光带缓缓笼罩在古阳全身,像一条蜿蜒流淌了千万年的古老河流缓缓浸润他已经凝固不动的血液,要将枯竭身体里最后的一丝生命轻柔地引导出来。为了预防分命失败给魂魄带来的损伤,鬼差都会先把三魂七魄收藏好,万一分命真的失败,死者的魂魄至少还能送到地府安排轮回,不至于灰飞烟灭身魂俱毁。过了大约一刻,金绿的光骤然熄灭,冰末和福履同时跪倒于地,显然施法被反弹了回来。

    “怎么可能?”冰末低喝,“魂魄居然出不来!”

    “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回事?”福履喘息着说,她回头看一眼呆立于一旁的容平,视线再回到茗兮身上。分命阵法仍在继续,他的身体承受着撕裂般的苦楚,周身生气升腾,却没有可以泄出的甬道。

    “先收了阵法,那小子是凡人,支持不了多久。”冰末站起来念了几句说词,红光收敛重归于他额间。

    茗兮陡然掉落在古阳身旁,双眼紧闭,已经晕了过去。他胸口的银线陡然隐去。

    福履按了按他的脉搏又一探鼻息,将手掌覆于他前额,帮助平息他体内疯狂奔腾的生气。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冰末细细检查古阳的身体,“呼吸,脉搏,心跳都停住了,生气也已经耗尽,他的阳寿已经没了。身上没有道术、法术或是灵力的痕迹,百分百的肉体凡胎,可为什么魂魄会出不来呢?”他顿了顿,又纠正,“不,应该说,我根本没有找到他的魂魄。人类怎么可能没有魂魄?”

    “找不到魂魄?”福履皱眉,“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修炼成妖、成仙,也都是该有魂魄的。”

    “是不可能,”冰末将古阳放平,除去他的上衣仔细查看他的肌理,骨骼,血脉,“……如果不是找不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福履眼皮一跳:“那更不可能啊!”

    “没有其他解释了。”

    容平静静走过来,“福履姐姐,是不是该先护住他的肉身?”

    冰末看她一眼,有些意外:“他现在是活死人的状态,若肉身损毁就没有过来的可能了,但是护住肉身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这里有温泉。”

    房间里一时静的可怕。

    容平伸手拉扯自己的衣角,虽然不解世事,但对亲近熟悉之人的态度变化她是能感觉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照实说出自己的知道的。她没有说天机,她只是知道那温泉可以救人,便该救人的吧。

    冰末和福履心有灵犀地用眼神交换彼此的想法,最终,福履开口回答了容平。

    “小容平,这是命数,我们不能插手。你娘讲过很多次了,是不是?”

    “可是……,这里明明有温泉,他明明愿意分命给他,那,为什么不能救呢?”

    福履轻轻叹口气,眼神里全是怜悯:“不是能不能,是该不该。”

    容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也许明天就会死了,但是我每天都想活下去。娘说开智要先学会喜怒哀乐悲伤恐惧,我不懂,我就努力学。我每天都背诗,每天都去和别人说话,努力分辨其中的欢喜和悲苦。福履姐姐,就算我活不到明天,今天我也是会这样过着的。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比我有机会活下去,带着欢喜,也带着悲伤,怎样都好过我无知无觉。命数如果不可以改变,那我为什么还活着,不是三年前就该死了吗?该死的不死,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福履从没有听容平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也从来没有想过即使是未开智的小容平也有这样清晰的想法。她垂下眼睛,忽然落下泪来。

    “小容平,因为我们爱你护你,当然希望你活下去。”

    容平推开冰末,一把抓住古阳的领口:“所以,你们不救他,是因为你们不爱他!”

    容平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懂,更加不会懂什么是爱。但她知道,无论什么是爱,爱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东西。冰末和福履爱她,所以会尽一切可能让她活下去。他们不爱古阳,所以,见死不救。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只知道,能救的就要救。这才是常理。她不懂别的常理,但这个她懂。她懂的东西真的很少很少,所以,懂得了的便要去做。

    不仅是冰末和福履会震惊于容平突如其来的执著和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如果茗兮此刻醒着,他的惊讶恐怕更会在他们两人之上。冰末和福履会揣测容平可能认识古阳有段时间多少会有些类似于朋友的袒护。但茗兮最清楚不过,容平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古阳,一共才说了几句话。

    一瞬间的震惊停顿,冰末和福履立刻出手阻止容平的去向。福履身形一摇,抓住容平的肩头,手掌死死扣住不放。冰末则一甩衣袖,手里蓦然多出一根长鞭,色如玄铁,金光炯炯,紧紧勒住古阳的腰身。

    “容平,不可!”两人同时大喊。

    容平却不停步,她狠狠抖肩,任衣袖从肩头扯落,福履的手随着棉帛撕裂的响声伴着虎虎的风声被震荡开去。容平反手够住古阳的脖子,另一手拽住她腰间的铁鞭,金光在她手里碾碎成末,片片尘埃,不复存在。她抱住古阳的背脊,足尖奋力点地,恍如一条过江的游龙,片刻之间破空飞去。

    窗户被她坚硬成钢的身躯捅出一个大洞,冷风夹着阳光轰然涌入,恣意肆虐。

    “容平!”冰末被断裂的铁鞭击中胸口,气息一滞,声音暗哑了许多。

    福履扶住他肩。两人对视一眼,立马道:“先回地府!”

    容平虽然没有开智,但真要动起手来,地府上下大约除了阎王还能勉强过几招,根本没有人能抵挡住她的天赋神力。温泉不是鬼差进得去的地方,不如先回地府告知情由,让阎王想想办法。

    冰末心中暗自想道:小容平,看来这三年,你也不是一点都没长大呀。

    影动身摇,室内顷刻静默无声。

    门外一个壮实大汉从角落徐徐走出,向容平抱着古阳疾飞的方向望一眼,粗豪的眉眼里有深深的思索。他推门进屋,看见了床上昏迷的茗兮。他并不多想,把茗兮扛到背上,大步流星,脚下生风,便往温泉的方向疾疾追去。

    那姑娘看着挺奇怪的,不过落花蹊从不缺少怪人。

    这股亲切的古怪感,反而让他对她很是满意。

    何况,她似乎真的想,也似乎真的能,走进那片,谁也进不了的温泉。

    然后,也许,能救他们的——古阳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