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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一样的道路

    落花蹊封闭粗鄙,住户多为江湖草莽,除了像金将军般在朝为官过的,又或是朗月生那样出入宫廷过的,大多数人都没读过多少书更遑论学富五车。古阳虽是形同流放,但十五岁前仍是接受了等同于王族的基本教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礼乐骑射,该学的一样没落下。嫦娥公主有意不让他习武便于掌控,粗浅的拳脚功夫是古阳来到落花蹊后才学习的。离开草原时,他只有身上穿的一件衣服。而在落花蹊,他得到了金将军的毕生藏书。“打仗需要武力,更需要头脑。”金将军把全家上下几代人积攒起来的千余册书籍都带进了落花蹊的荒凉里。古阳知道这些书代表着他对亲人的思念,见书犹如见人。兵器破血伤命,书却可以救人救己。因为金将军和朗月生的指导,他的学业武功都突飞猛进。落花蹊里常日无事,深夜苦寂,古阳在不知不觉间闲闲地看完了那些书。

    茗兮六岁时不过略识得些字,经历逃亡和乞讨早就忘了个干净,但和外表看起来不同,他悟性极佳还肯苦学,跟着古阳一起学习用了五年的时间追赶到和同龄少年一般的学识水平。他是害怕万一到了恢复身份的那天,他的庸碌会让父母家族蒙羞,让皇亲贵戚轻视,故而异常勤勉苦学不辍。反倒是回到王府后的五年,日益倦懒不思进取,免得招来皇上的猜疑王储们的嫉恨。人生,既有不得不悬梁刺股的时候,也有不得不韬光养晦的岁月。少年时跟着古阳追逐光阴是为着不甘堕落,这场追赶的胜负是只能留在黄土野风里的秘密。

    不论是古阳还是茗兮,如此勤苦的学习过程中,不可能没有见过四界的通用舆图,可他们从没想过,落花蹊和魔都竟只相隔了一条不生河和一片荒山崇岭。舆图上的落花蹊,只有一条小道和朝城的官道相连,通往城门,其余皆被山岭旷野围绕,嶂峦叠林,重重延绵。在之外,便是荒漠与戈壁,无人往来的死地。而现在,魔生却说,落花蹊其实才是四界的中心地带,而并非人人以为的朝城。

    “这不可能,落花蹊是人朝最西北的地方,不与任何地方相连。”

    茗兮再次从记忆里搜寻四界舆图的绘制,落花蹊是比仙山和魔都的不生河更远的地方,唯一的通道只有连接朝城官道的小道,说是小道,也就是仅能容两辆马车同时通过般的狭窄,这条道他已经走过三次,不会记错。

    魔生并不反驳,只是淡淡地笑。

    “我娘说,四界的舆图其实不完全正确,所以出门时没让我随身携带。”容平说。

    古阳想了想,看着魔生问:“或许不是‘不完全正确’,而是完全不正确?”

    魔生依旧笑。

    茗兮问:“照你的说法,只要翻过那片荒山野林,就可以看到不生河,那我们是要去魔都吗?”

    魔生看着古阳,似乎是等着他做决定。

    “魔都已有多年不和其他三界往来,里面的情况无从知晓。我们本是要逃命,一方面来看,是个意想不到的去处;另一方面来看,也可能比在人朝更危险。我记得魔都似乎有规矩,凡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茗兮了解古阳,他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不赞成走这条路。

    “不生河并非只可以通往魔都。”魔生从袖子里摸出经筒,从经筒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羊皮纸卷,摊开来放于灯火下。

    “这是?”茗兮瞪着眼睛看那张舆图,古阳猜的没错,两个版本的舆图绘制完全不一样。

    “这里是落花蹊,”魔生指着舆图上朝城西北方向的一小片区域,他的手指顺着这片区域掠过一片荒山,来到了象征魔都地界的不生河。但奇怪的是,舆图上的不生河并不是围绕在魔都以外形成一个圈,而是向北蜿蜒擦过仙山边界的千极峰山麓,向南横穿妖域境内的辜乐长岭。其间几条支流以溪流的姿态曲折流淌在山林间,辗转迂回流入朝城汇聚于一处,此河名叫织锦,传说有位仙人在河里浣洗过衣衫,洗的时候河水被染成彩虹七色,仿若刚刚织就的锦缎。通用版舆图上的不生河乌黑如墨,自然不可能和朝城内清澄映虹的织锦河混为一谈。可在魔生的羊皮纸上,不生河清澈无瑕,比织锦河还要净透几分。

    “你这舆图是从哪里得来的?”茗兮问。

    古阳轻触羊皮纸的边缘:“是你画的对吗。”

    茗兮和容平同时抬头看向魔生,这个答案太过惊奇和意外,若要绘制舆图,便要亲自走过这四界的每一处,且需不止一次的反复勘测考证。除非凭空想象,不然光走遍四界就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通用版的舆图便是耗费几代人朝官吏的心血方才制成,并且每年还要复查纠错更改陈新。

    魔生看看古阳,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画了多久?”

    魔生的笑意退去,“差不多一百年吧,近几十年没有修正过了,有些地方可能已有错漏。”

    茗兮刚想喊,便被容平拉住了袖子。

    古阳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皱皱眉,没有说出来。

    屋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油灯燃尽,“扑哧”一声熄灭了。

    三更已过,夜冷风暗。侧耳倾听,风声和回音里有种细微的咕哝声。

    古阳和茗兮对那种声音很熟悉,那是温泉汩汩涌出的声响。只有在夜半深寂时才能听见。

    古阳问:“我们要怎么翻过荒山?山上从无人去,根本没路。又草木不生无物充饥,也不知道要走几天。”

    “食物的事情不用担心,容平有。”容平撩起腰间的荷包轻轻晃动。

    “山上只怕更冷,路不好走。”茗兮道。

    魔生刚要开口,容平又说:“翻山不一定要走。”

    茗兮瞪她一眼,“不用走用什么?”

    容平将食指放在唇间轻轻念了几句话。

    茗兮反射性地捂住耳朵,“啊!”地一声大叫起来。

    古阳不解地看看他,魔生也看着他,却是十分好奇的眼神。

    巨大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在门口停了下来。

    古阳了然:“原来如此。”

    茗兮拍着额头:“天啊,又是什么妖怪。”

    容平挑了挑眉对茗兮的用词表示反对:“不是妖怪,是神兽。虽然飞过去会比较快,但是人多太重了,还是用走的吧。小山速度也很快的。”

    门外响起蹄子踏跺雪地的声音,似乎是在回应容平的话。

    “小山含羞,你们不要欺负它。”

    “哈,我们欺负一只妖怪?”茗兮嗤之以鼻。

    容平忽然举手握拳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捶:“说了不是妖怪,宝宝们都是好孩子。”

    茗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哼笑,却不再言语,默默揉着膀子。

    魔生仔细卷好羊皮纸塞回经筒。

    “走不走?”他问。

    古阳想想道:“不得不走。不过,容平姑娘不必同去。”

    容平一愣。

    “前路凶吉难测……”

    “容平要去。”

    “我们是去逃难。”茗兮低声嘀咕。

    “容平姑娘……”古阳还想再劝。

    “小山只听容平的话。”

    古阳顿住。

    茗兮苦笑:“我就知道!”

    魔生将经筒放回袖中捂紧。

    “那就一起去咯。”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决定。

    “你也要去?”古阳问。

    “当然,”魔生抬抬手臂,“舆图是我的。”

    古阳摇摇头,他对这样的照拂很是陌生。魔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想来不可能无所企图。或许,同路本就是魔生的目的,舆图是才要显现的端倪。那容平姑娘……会不会也不只是巧合?

    可他终究筋疲力尽无力思虑更多,何况,无从想起。

    金将军的刀,朗月生的脸,还有劳夫人的笑语在梦境中交替出现,武小关依旧站得远远,小小的身影异常凄冷。

    接着他忽而回到草原见到了母亲。嫦娥公主用温柔而宠溺的语气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在床边打坐的魔生睁开眼,看见古阳的眼角淌下泪水。

    “别杀我……”他在梦中呢喃呻吟。

    魔生闭上眼再次回到虚静的意识里,心海并未泛起半点波澜。

    蛮族,是朝城百姓对草原部落的鄙称。在帝王颁布的诏书中,这部落有个异乎寻常尊荣且光耀的名字:奉神部落。相传,很久以前的草原还不是草原,只是一片沙地,寸草不生了无生机。一日,忽在沙地中出现一方绿洲,几只牛羊,几匹马,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人丁颇兴,说是一户,又旁分几支,互通婚姻,子孙成群。不几年,小小的绿洲竟将方圆几百丈的沙地耕垦成草原,牛羊马匹的数量也从几只增加到百余头。当时的皇帝派人去查探传言真伪,回来禀报说,这户宗族尤为强盛,男人善骑射好勇斗性豪强,女子手极巧心敏慧织布纺纱无所不通。宗中有一脉长生医术传承,族人皆身强体健鲜少病痛,人口增长很是迅速。皇帝思虑三日,方拟出一诏,封此地部落为草原王族,赐名奉神,意为天赐之民,奉神晓谕,互通有无,永结为好。人朝每代君王将下嫁一位公主联以姻亲,贵以尊荣。诏书最后暗示,奉神部落是代替人朝皇室侍奉草原神明的部落,生生死死,千秋万代,不离草原百步。

    这个传说在朝城内被美化成神话,可古阳在草原长大,非常清楚奉神部落的族人是多么痛恨“奉神”这个名字,已经到了深以为耻的地步。他们本有三大姓氏宗族,千百年来,互争权位,使得原本兵强马壮的部落人口锐减,牲畜养殖及耕作也遭受影响,险些濒临毁灭。六十年前,三大姓氏中生出一少年奇才,十八岁时带领宗兵百人,于月内勇杀各族强将世子数十人,平息内战夺得王权。自此,草原三姓不变,但王位继承却只可世袭于一姓之内。后数十年间,这位大王为部落开创了空前绝后的盛世繁华,令人朝帝王寝食难安。尤其是他接连三次以早有爱妻为由拒绝了人朝的和亲,更让朝城上下揣度不安。直至其妻子身故,年逾五十的大王才答应迎娶人朝第四位奉旨下嫁的公主,这才让皇室贵胄放下了空悬多年的担心。这位公主就是古阳的母亲。

    古阳从没见过父亲,但父亲的名字犹如草原的雪山,天空的雄鹰,牢牢刻印在他心灵深处。古雄奇,这个草原的传奇之王早在古阳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为他取好了名字。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是他寄予厚望的嫡子,但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像太阳给予边荒草原平等无差的光明与温暖一般,不要区分人朝和部落,将真挚的热爱与忠诚奉献给养育他的草原一族。内乱中,古雄奇的其他孩子尽数被杀,活下来的只有古阳一个。

    魔生想起第一次于暴风雪中看见濒死的少年时,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反而是一种经受了长久酷刑终获解脱的表情。

    魔生浅浅地笑了。

    古阳似乎听见身旁的笑声,坠入梦境不复呓语。

    等他再次醒来时,晨曦才稍稍摸到门缝的边缘。那天被容平撞破的窗户让她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纸糊好了,遮光奇佳,屋子里除了门缝里透入的微弱光亮再没有其他光线。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本能地知晓,门缝处稀薄的光亮并不是来自于初升的朝阳,而是雪地吸收了空气中淡淡的曦辉反射出一点光线罢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是最早起床的那一个,简单梳洗一番,很快收拾好包袱,里面只几件替换衣物。目光在书箱上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再添上几本书。酒肉穿肠过,诗书心中留。带得再多也带不走全部,而这全部早已牢牢记在他的心里了。推开门的瞬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并非最早起床的人,相反,魔生、容平,连茗兮都已经齐齐背对着他站在门前了。

    “抱歉,我起晚了。”他说着发现有些不对劲,往三人面对的方向瞧去,那里赫然站着一只庞然大物。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只应该就是容平昨夜叫来的名为小山的妖兽。

    说是妖兽,实在太委屈它了,那身形,真有一座小山丘般巨大。外观像是一头水牛,却长着十条山羊的蹄腿。这巨兽正用一双和身板尺寸极其不相称的小眼睛瞪着他们,山洞般的鼻孔喷出白雾,呼哧呼哧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容平上前伸出手,它便温顺地将头抵在地上,好让她触摸到头顶盘旋生长的尖角,一排刷子般的睫毛抖动几下,就有雪霰霜花簌簌扑落。

    容平边摸边说:“它看起来还挺喜欢你们的。”她看看魔生,有点犹豫。

    魔生立刻知趣:“你带上他们两个就行,我爬几座山不是问题。”

    容平僵硬地点点头,小山似乎听懂了,比刚才更高兴些,也更放松了些。

    魔生无奈地自言自语:“小动物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茗兮飞快地翻个白眼,那表情像是要一棍打晕他才够舒坦。

    小动物?他只看见一只巨型妖怪好不好。

    “容平姑娘是要我们骑上它?”古阳问,看它的背脊光滑,无处抓扶,跑起来颠簸动荡怕是要被甩出去。

    “你们骑不了小山。”容平摇头。

    茗兮再次翻个白眼。那叫它出来干什么?

    “小山是……呃,”容平费力地在脑袋里搜索语句:“那个,就是,人类出门都常常坐的那个……”

    茗兮叫道:“马车?”

    容平连忙点头,“对对,就是那种车,你们坐车上,小山来拉。”

    “车在哪里?”

    容平低叫一声:“哎呀,忘记拿出来了。车在这里。”

    只见她解下那只红色荷包,轻轻一勾,便由一阵白烟自她掌中翻出,越变越大。容平挥手一振,那烟抖落在地,顷刻化为一辆比普通乘辇还略小些的车,简朴粗糙,甚至有些破旧。容平从车辕处拉出两根绳索,绳索似能无限增长,绕过小山庞大的身躯松松套上它的尖角。

    “这……看起来很诡异。”茗兮看那辇车在小山的对称下显得像个玩具一般。

    “这车可重了,只有小山拉得动。”容平解释说。

    古阳整整衣衫,“那我们走吧。”他弯腰跨上车去。

    茗兮耸耸肩:“看来我要和古阳贴着坐了……啊!天呐!这也太……诡异了!”

    魔生笑着摇摇头,当然可以想见茗兮脸上的惊恐神情。这车叫王母辇,传说是神明才能乘坐的仙驾。车内阔如宫殿宽若城池,富丽堂皇奢华无匹,物品摆设饮食起居一应俱全,纵是天子皇宫也不过如此。又兼有山水奇景草木幽深,万芳争艳百鸟和鸣,置身其中,如临仙境。他知道阎王生平爱好就是收藏各种灵器仙宝,没想到这王母辇都能被他搜罗出来,更没想到他舍得将它送给一个身份低微的傀子当玩具。

    “你是一个很幸运的傀子。”魔生对容平说。

    容平眨眨眼,不明白自己幸运在何处。

    魔生笑笑,没有解释。他对容平点点头,也准备出发上路。

    这妖兽是传说中雷神的坐骑,要赶上他的速度,好像有点累人呐。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喂,你还是上来坐车吧,这里面太大了,就我们三个怪可惜的。”茗兮掀开帐子对魔生喊道,“反正有容平在,那怪物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小山闻言立刻转头瞥了茗兮一眼,两只小眼睛里寒光乍现,直逼人心:谁是怪物?谁?

    魔生怔住了。

    容平想了想说:“只要你不伤害小山,它也不会伤害你的。小山的速度很快,你要赶上来也很累的。”

    容平又看看茗兮,想重申一遍小山不是怪物,但又忍住了没开口。

    朝阳终于摇摇晃晃爬上屋顶,软绵绵像个糖球。

    魔生眯了眯眼睛,然后吁出一口气,做好了决定。

    他对着小山抱拳施礼,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小山很满意的对着他喷出两口热气。

    踩上马车的时候,魔生看见古阳正站着等他,茗兮已不知去向。

    他笑笑说:“真的很大。”

    古阳尴尬地皱眉:“这位姑娘委实太过富有。”

    容平进来之后,马车就动了。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震动,之所以知道动了,是因为宫殿外的景物移动了。古阳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被精工细雕的花纹硌痛了脊背。窗外的一排小屋往后倒去,雪地被碾压后发出重重呻吟。

    十三座坟墓立在伸手可及的窗外,孤寂又担忧地向他告别。

    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

    那些陋室,曾是他倾心眷恋的家。那屋里,贫瘠匮乏,却从不缺笑声和咒骂。嗜酒如命的武小关常去村里偷酒,劳夫人总能把稀薄的食材做成好菜。朗月生和金将军都是千杯不醉,崔大户却是个喝一口就要上脸的。他喜欢听他们把酒豪言追忆往昔,一遍又一遍诉说那些纵情快意的江湖岁月。

    他们,或许杀过很多人。但他们,都是好人。

    那些笑声,那些酒,那些讲故事的夜晚。

    他在心里道了声别。

    坟头,冻土坚冷。

    墓碑,荒寂枯槁。

    落花蹊的冬天,再也不会褪去了。

    窗外山高水远,天淡风轻,一派神仙逍遥忘却今夕何夕。小山奔跑的速度无疑很快,窗外景物的移动却平缓舒畅不至于让看的人感到晕眩。正午已过,桌上摆满果品佳肴野味珍鲜,除却美酒应有尽有,其中多数食物饮品莫说古阳,就是茗兮在朝城隆重华贵的御宴上都不曾见过。

    茗兮自进入落花蹊后就没正经吃过饱饭,足足吃够半个时辰方才停歇。身体诚实而本分,不论胸腔里积郁多少悲痛也不能当作食物充饥。古阳吃得不多,但勉强吃下几口后也顿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这几日连番变故后的筋疲力尽伤心失意也稍稍化解了几分,想来也必定是这些罕见饮食的奇异功效了。肚子餍足后,茗兮半垂着眼皮开始打盹,古阳知道不是他心冷,只是放松警备之后的自然反应。贵妃塌宽敞舒适,一袭貂皮油光水滑温暖惬意。古阳轻轻走过去细瞧茗兮下巴丛生的青色胡茬和那件凌乱褶皱得像一团麻布的锦衣,心中略感酸楚。十年前,他找到了茗兮,五年后茗兮回头来找他,他们的父母不会想过他们这对血缘疏远的叔侄会有相逢的一日。当年他离开草原后便一路打听穆王府的消息,本已对失踪四年的茗兮不抱希望却遇到了一个时常流连于王府门前不肯离去的小乞丐。若他没有坚持,或许茗兮就会消失于那个喧闹和美的除夕夜。茗兮和他都没有说破过那个除夕夜的秘密,就像他们从来也没有说破过彼此对落花蹊的揣测。如今,命运追赶紧逼,他们不得不再次上路。

    “这人居然睡得着?”魔生对古阳摆摆手,示意他去一边说话。

    古阳点点头,随魔生走到屋旁的小院,这里看不见车外的风景,却更为安静清宁。一张石桌,一壶清茶,两个方凳,一池荷花几尾游鱼,树影婆娑,光阴柔软,淡淡的风与香气,每一样都是恰到好处的适宜。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左右无事。”魔生自斟一杯茶。

    古阳见他脱下礼帽,披散一头黑发。

    “当年,是你救了我?”

    “可以这么说。”

    古阳沉默一会儿又说:“我这次能活多久?”

    魔生笑笑:“很久。”

    “落花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魔生再倒一杯茶:“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

    古阳皱眉:“三个问题你一个都没有回答。”

    魔生看着他:“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些,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你已经知道的我不用重复,你不能知道的我不能回答。”

    “你既然知道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魔生看向盛开的丛丛芙蕖:“你不问,我如何作答?”

    “那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喝茶。”

    古阳摇摇头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难熬的寂寞好过尴尬地沉默,他想默默走开,却听见魔生说:“小容平来了。”

    容平适才不见了好一会儿,原来是找地方换衣服去了。古阳这才想起她的衣服被崔大户的血浸湿了。此时,容平还是穿着一件曲裾长裙,这姑娘仿佛很爱曲裾,而曲裾也适合她。风姿婀娜,款步迤逦,最素淡的浅蓝色竟也被她穿出流光溢彩的惊世绝艳来。真正是个美人,可惜美人木着一张脸,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世间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与不及。

    “容平说的对吧?小山速度很快,入夜前我们就能翻过群山,晚上小山要睡觉,明早再出发。”容平看一眼古阳,“车里也可以梳洗,不过容平觉得不方便,你们晚上去河里洗吧。”

    古阳愣了愣,魔生脸色微窘。

    容平说完就转身走开,留下两人在原地冥思苦想。他们能在车里过夜睡觉,却不能在车里洗澡,这是什么样的逻辑?看容平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沐浴更衣了,三个大男人在车里,她也毫无顾忌不打一声招呼的洗澡,看来并不是要避讳男女之嫌,但男人在车里洗澡却有碍观瞻了吗?

    古阳和魔生对视一眼,脸色红了红,讪讪地拉起各自衣襟闻了闻。

    片刻的沉默。

    “就算没开智,也是女人,女人都爱干净。”魔生叹气。

    古阳不如他会说话,但点点头表示同意。

    容平姑娘怕他们洗澡脏了地方。

    “这时节河水都结冰了吧?”古阳问。

    “有一条河不会结冰。”

    传说中的不生河是条生死河,河岸两边即是生死两重天,上天入地不复相见。而魔生却说,世间流言误人不可轻信,不生河是一条美丽而多情的河,河水清澈秀毓,终年不封,曲折婉转,变换身姿,滋养四界,万物生灵。不生河的秘密和落花蹊的一样多。

    群山荒林间鼓鼓张扬的野风,除了妖兽小山,再没有什么别的生物能追上它的脚步。小山的大鼻孔里热气蒸腾,像是两个炉火不停添柴煽风全力燃烧。那对小眼睛里精光逼现,炯炯发亮,犹如刀锋的利光,还未斩去,就已经用气势劈出一记杀招。群山陡峻,峭壁险难,落在小山眼里却只有轻巧跳跃,飞速穿越后的一抹亢奋喜悦。大山,悬崖,在它脚下微微颤动。

    本以为这一路能说上许多话,说清很多事,可事实是,茗兮睡了一下午,魔生喝了两壶茶,古阳看着窗外出着神,容平背了几首半通不通的诗,山间的太阳就泛起了红光。原来,各怀心事欲说还休的时候,时间便很容易地被消磨殆尽了。不见得是好过的一日,但再难捱也终于迎来了暮色的眷顾。容平抬头望一眼像只大橘子般的太阳,忽然灵光乍现念了句罕见熨贴妥当的诗:“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哀莫能知。”

    茗兮悠悠地睁开眼睛,瞳仁里映照出夕阳沉落的景,突然有些疑惑,像是忘记了身处何处。他转头看见容平比夕阳更要辉煌三分的脸,才皱着眉头叹息一声:“原来不是梦。”

    古阳推推他肩头示意起身。

    “我们到了。”容平说。

    随着小山一声尖锐有力的啸叫,车辇慢慢止住了去势。

    整片的荒山背后竟是广袤无垠的平原。夕阳下的野花烂漫如海,零零散散的古树相互围抱,蓬蓬过膝的青草证明着此地人迹罕至。花香袭人,蜂飞蝶舞,被小山的叫声惊走的鸟雀重又飞拢盘旋,归巢的归巢,梳毛的梳毛,或还有调皮的几只,追逐嬉戏,继续玩耍,享受这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快乐时光。人朝已是数九寒天,此地却仍似晚秋。平原尽头传来汩汩水声,没有见到,便已知是条丰盈湍急的河流。

    古阳和茗兮对视一眼,彼此了然。在他们熟知的四界通用舆图上,这里应该是一片灰败枯朽的戈壁沙棘,没有生命,没有希望,比落花蹊更为苍凉。

    魔生知他们所想,拿出羊皮纸给他们对比,眼前景致正如他绘制的一般无二。

    “这里也是个被遗弃的世外桃源。”魔生笑盈盈地收好舆图。

    容平解下绳套,小山一溜烟跑没了影,只有十只蹄子踢踏的震响在草地上久久回荡。大约连妖兽都来到过这片桃花源,无缘得见的只有那些因轻信一张纸片而画地为牢的井底之蛙。

    四界之内,被欺瞒的怕是不计其数。思及至此,古阳无语仓惶。

    “晚上,小山会回来看护我们,现在它要去吃些东西。”容平看看天色,“容平去采一些花蜜。”

    无边草色的尽头,云霞静静翻滚几下,夜色便吹拂而来。有些凉意。

    “早些去洗澡吧,晚了怕是更冷。”古阳说。

    三个人取了衣服排成一列,亦趋亦步地走向那条苍老遒劲的河。

    魔生认真地给茗兮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去河里洗澡。

    平原辽阔温润,青草柔和丰美,和古阳出生的草原全然不同。那里的草低矮细瘦,因为经年寒冻总有种恹恹的病气。这里的却是自由肆意,如同神明庇佑下的宝地。

    泥土越见潮湿,暮色里的河水依然清澈光泽,河底的卵石砂砾清晰可见,只是看不出深浅。河床约有十几丈宽,对岸的景物被薄雾笼罩看不真切。

    河水微凉,倒还不冷。茗兮水性不佳,紧紧攀在岸边草草拨弄几下便完。古阳惊讶于河水的深度,最近岸处也已经没过肩膀,难怪茗兮急着上岸。魔生倒是一下水便游到河中间消失了踪影。

    水流湍急,倒也舒服,他找一块大石靠背,任河水冲刷身躯,血腥味比风尘味更浓,且久洗不去的顽固。

    眼角瞥见一道白光,起初以为是投在水面的倒影,仔细看,却不是,那东西沉沉浮浮始终没有消失也没有沉落,随波飘扬招摇,仿佛是一块白布。

    难道是他们的衣裳被卷入河里了吗?他没及细想,划水游去,不一会儿便伸手够着了那团布匹,触手轻薄顺滑,柔若无物,质地极佳,可能是一条上好的披帛,应当不是男子的衣物。他忽觉奇怪,正要返回,双脚却无法蹬开,脚踝上有抹滑腻的触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躬身滑下,想拂去脚踝的束缚,或许是几株水草。迎面而来的景象却让他诧异,两只脚踝上紧紧缠绕的是两团洁白的毛发,粗若拂尘,坚实有力,他伸手抓把,连手腕也被一并缠住。胸腔里的空气很快被耗尽,要用力挣扎就感觉胸膛要炸裂开来。他放弃拨弄那团毛发,用仅剩的一只自由的左手奋力向水面划去。河面上的初升的月光已近在咫尺,星辉铺陈一片。可他就是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接近那些光亮一丝半分。意识开始迷离,耳边似乎响起某种动物的呻吟。又或许是他自己发出的嘶叫。视线变得昏暗,错觉接踵而来,那皎洁的月光跳动闪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逐渐靠近。有女子的叫声。然后,就被河水吞没了所有的知觉,深沉的黑暗中,长久的寂静,直至有人狠命拍打他的脸,挤压他的胸膛,皮肤火辣辣地痛。

    “古阳!古阳!”

    有什么甘甜清凉的液体在倒入嘴里,催醒了意识。

    “没事了。”古阳听见魔生在他耳边说。

    满眼星辉,华光璀璨,仿佛一个银河倾泻而出,铺洒在深黑的天幕上。这整片苍穹的繁星倒是和落花蹊里看见的极为相似。

    魔生扶他坐起来,又对茗兮说一次:“没事了。”

    “什么没事!也不知道河水深浅,有没有危险,便要下河洗澡!”茗兮捏一捏古阳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骂道:“明明可以在车里洗澡,为何还要去河里?白痴就是白痴,干嘛要听她的话!”

    “茗兮……”古阳张口喊。

    “既然不想听她的话,干嘛又要上她的车?”魔生瞥他一眼,清泠的目光里满是讥讽之意。

    “你!”茗兮略略红了脸。

    “我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干容平姑娘的事。”古阳微微喘着粗气说。

    魔生理理不及穿戴齐整的红袍,冷笑着抬头看星星。

    容平把剩余的花蜜递给古阳,生硬地别开脸。

    古阳猛地反应过来。

    “给我衣服。”他闷声道。

    茗兮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此时他已冷静不少,问道:“说起来你水性不错,怎么就溺水了呢?是因为那河流得太急的缘故?”

    古阳指一指脚:“那些东西缠住了我。”

    茗兮凑近去看他的脚踝:“什么东西?水草么?”

    “那个白色的毛。”古阳曲腿坐起,指着那团白毛。

    茗兮看他一眼,再看看魔生和容平。

    三人都沉默。

    古阳骇然:“只有我看得到?”

    魔生点点头,伸手拿出一物:“还有这个,你上来时,手里握着。”

    一条白色的披帛。

    “好像有个女人的声音。”古阳回忆说。

    容平定定地看着那披帛。

    “会不会……是妖仙?”她难得用不太确定的口吻揣测说。

    “妖仙?”茗兮惊道:“传闻说修行超过千年的妖怪,洞悉天地法理,无视一切纲常,幽游四界,超乎方外,连仙人对于他们的能力也颇有忌讳。但这只是传说,现世对妖域众妖的记载中,就算有修行超过千年的妖也都没有修行到这个境界。”

    魔生淡淡地看了看容平。

    古阳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有没开智能活过十四岁的傀子,一千年修为的妖仙也不足为奇。世间不察之物之事甚多,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我是被妖仙缠上了吗?会怎样?”他问。

    容平摇头:“不知道。”

    茗兮担忧地说:“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传说妖仙通达天地无视凡尘俗世,自然不会叨扰人类挑起事端。但也有说法是,妖仙法力无边连仙人也不可匹敌,故而妖仙若是作恶,定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未等古阳开口,魔生已抢先接上:“不用担心,我和容平在。”

    古阳点头:“既来之,则安之。”

    他摊开那条披帛,似乎感觉到从那料子上传递来的哀怨恨意。

    离开落花蹊的第一夜,他又惹祸上身。

    自然而然,很想念那潭温泉。同样是水,不生河的水可是要冷得多了。

    平原上万籁俱寂,只听见小山震天动地的鼾声。

    入夜已久,茗兮说他们在河里寻了他足有一刻,方才看见那条披帛。

    半夜下起了雨,辇车内温度宜人,清寂幽静,细细绵绵的雨声落地听起来非常清晰分明。古阳睡不着,便又坐起来将那条白披帛翻来覆去的看。屋内烛火未灭,他披衣起床,连同依然缠绕在脚上的白毛都看了许久,终于作罢。取过纸笔,将记忆里的两张舆图略略画了出来。他并无过目不忘的天赋,只是集中力较常人稍稍强悍些,看过一遍的文字书画皆能默写到十之八九的程度。他将两幅舆图并排放在一起,细细比较之下,除去落花蹊和不生河外,其他地方的绘制差别不大。为什么要独独更改这两处的地理方位呢?是为了让别人找不到吗?但落花蹊是人人都知道的地方没必要多此一举。就连不生河,即使杜撰了它的源头和流向,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还有这片在舆图上找不到的平原,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吗?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被他书写在纸上,他写了很久,又停顿了很久,才重重地写下最后一个也是最想问的一个:为什么要杀落花蹊的人?那些依然留在落花蹊里的人是否能安然逃离已不是他在意的事,同住多年,并非全无情谊,只是他们对死者毫不避讳的鄙视与嫌恶,让他感到万念俱灰失心丧意。若那日他死了,他们一样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

    雨声渐渐大起来,不久又缓缓低下去。古阳迷迷糊糊地听着,脑中漫无目的地胡乱猜想,一级一级坠落,终于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梦中又看见自己拿着那条白披帛,脚上的毛发却不见了,他向某个地方奔跑过去,那地方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早上,雨停了。一夜风吹雨打,草地上洒满落英缤纷,容平极其少见地皱着眉头,脸色有些不悦,泥土稀松,弄脏了她的鞋袜。

    “容平讨厌下雨。”

    “好雨知时节,是美事。”魔生对她笑:“姑娘的百宝箱里应有尽有,换双鞋子也就是了。”

    容平摇头:“容平只有一双鞋子。”

    “这是为何?”这姑娘今儿又换了身白底红花的曲裾,清新爽利。

    她极难得的有些扭捏,“容平脚长大了。”

    三个大男人闻言,暗暗抽搐了下神经。

    十七岁了还长身体?就女子来说似乎不太普遍。

    “娘说,在容平开智之前,身体可能会一直长。”容平微微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这双也有点紧了,还没来得及去买。”

    基于礼貌,他们没有盯着容平的脚看,可心里都有点打鼓:一直长下去?

    茗兮咳嗽一声,魔生笑得有点生硬。

    难怪她身量如此高挑。

    容平则别开了脸。

    “沿不生河南下就是妖域,北上是仙山,你们中意哪里?”魔生问。

    “根据你画的舆图看,还是走水路比较合适。或者那只会飞的多头鸟?”茗兮问。

    “小九它……”容平斟酌了好一会,“身份尊贵,不好差遣它做拉车的事。容平有船,但有点小,要分开坐两回。”她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件东西,甩手一扔,不生河上便远远地浮起一艘小船,随着湍急的河流上下摇摆。

    “那只水牛会游泳?”

    容平愣了愣说:“妖兽们多数怕水,除非本就是生在水里的。这船不难划,我们自己划过去便是。”

    “什么?”茗兮叫嚷:“自己划?还要分两次,你没看到这水流这么急?”

    容平想一想,又从荷包里掏出一物扔进水里,河面上多出一叶扁舟,窄小细长,仅容得下一人站立。

    茗兮爆出青筋:“再拿一管萧更好!”

    容平不知他为何生气:“坐在船里不会感觉到水流的,划起来很容易。扁舟容平用。”

    “这么小的船坐三个人?”茗兮呻吟。

    古阳看他一眼,想责备他几句。不知为何,茗兮对容平分外挑剔刻薄。

    魔生抽出经筒,随意晃动,继而挥手一掷,经筒忽而变成和小船差不多大小,“我自有办法,你们两个坐船便是。”他伸手摸摸容平的头,“容平也别划扁舟,与我一道吧。”

    容平困惑于魔生对自己的碰触,倒也不讨厌,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的用意。从小,只有地府的人对她做过摸头的动作,她对妖兽们也会做。她认为这是表达喜欢的举动,从没想过从别人那里也能获得这种感情。

    “你喜欢容平吗?”她问。

    “是啊,很喜欢。”魔生爽快承认。

    “为什么?容平不是很奇怪吗?”

    “谁说的?小容平人美心善又有钱,人见人爱。”

    容平忽觉有股热辣的暖流涌入心底,又微微有些疼痛。

    她连忙转身走开,跑到小山身旁紧紧抱住它坚实的背脊,小山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拥抱,极为快乐地发出呼噜噜的叫声,细如长柳的尾巴在空中来回摇摆,掀起阵阵凉风。

    茗兮脸色微窘,走到河边去看船上的物件。

    古阳问魔生:“容平姑娘要怎样才能开智呢?”

    “机缘一到自然成事。”

    “我不与你论佛理,只想知道能不能帮得了她。”

    “你已经帮她许多。”

    “我并没有。”古阳一脸莫名其妙。

    魔生抬头看看天:“一会儿还要下雨,我们赶紧上路吧。”

    “原来知而不言,也是佛法真谛。”古阳有些动气。

    魔生颔首:“不说比说难得多。”

    古阳气结。

    容平和小山道别后,收好王母辇,便也走到河边细看变大的经筒,它犹如一只空木桶,漂浮在水中优哉游哉。容平伸手摸一摸,对它十分好奇。

    茗兮站在船头偷偷看向她,眼神犹疑。这傻姑娘倒真不生气。

    正好容平抬头对上她的视线,眉目瞳瞳,清澈无垢,仿若稚童。

    茗兮心里一震,转过头去。

    古阳和茗兮上船后发现,船身虽窄小却十分稳当,古阳拿过船桨划水,船摇摇晃晃地荡岸开去。平原遗落身后渐渐离远。魔生让容平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后面,经筒如有灵性知人心意,跟着小船朝前游动。最终谁也没有明说是要去妖域还是仙山,但小船悠悠,慢慢往北逆流而上。魔生没有说错,毛毛细雨翩然而至,水清见底,照映风雨,几多花瓣,跌进河里,很快沉入水底不再移动。

    这是条神奇的河,河面水急,河底平静,与一般的江河正好相反。

    古阳忽觉自己昨夜在河里的遭遇恍若一梦。

    迎面的风渐吹渐冷,传言果真,仙山之内,仙风尤冷。一如仙人那颗亘古不变的圣心,安定宁和,沉静高深,故而也冷的很。胸口一阵炙热,灸痛了古阳的皮肤,未及细想,那条白披帛掉落出来,他伸手欲抓,船桨一松,小船晃动起来。茗兮转身朝他望过来。

    披帛轻轻搭一搭船舷,并不停留,直直地落进河里。像一朵白云倒映在水波中的影像轻拢慢挑,变换身姿。

    古阳只看见茗兮的黑发随风吹动,水便从鼻腔灌入压迫胸膛,眨眼间失去了所有知觉,仿佛昨夜的梦境再度来袭。古阳浮在半空的意识和越坠越深的肉体完完全全被撕裂分开,整个世界已是九霄云外。

    “古阳!古阳!”茗兮抓住船舷俯身趋近河面大喊,河水清净,一眼见底。

    ——空无一物。

    连那朵白云的倒影也隐匿不见。

    容平侧身欲跳,被魔生抓住手臂。

    “为什么拦我?不救他吗?”容平喊叫。

    魔生摇头:“来不及了,若只是落水,我不仅不拦你还要跟你一起下去救。可现在不是,跳下去也找不到他。你仔细看看这河,清澈无物,却根本看不见他的人!”

    容平依言搜寻。

    魔生抬头看向小船,对上茗兮心急如焚的目光。

    “不生河之所以叫不生河,因为河里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在河里洗澡是一回事,被河水卷走是另一回事。”

    容平呆住,“容平不知道这河水危险,知道的话也不会叫你们去洗澡。”

    “一般来说这河水不仅不危险,还对身体很有好处。只不过,如果被河水卷走,会去的就只有一个地方。”

    茗兮站直了僵硬的身躯冷眼看着魔生:“魔都?”

    “魔都广大,魔都里有比魔都本身更危险的地方。接下来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等着,等到放弃为止。或者继续北上,去找仙山山主,他有一个法宝用来寻人寻物最合适不过。”

    “你到底是谁?”茗兮问。

    “我既然救了他两次,当然就不会希望他死。你不相我?”

    “因为你画了不一样的舆图,还活了超过一百年,而且到现在也没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

    魔生哈哈一笑:“你入了落花蹊又离开,你还听得见‘诏妖语’,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啦?”

    “什么‘诏妖语’?”。

    “‘诏妖语’是傀子和妖兽才能听懂的契约语,是只有上古神明才会使用的术语。傀子天生会说,妖和仙却学不会。那日容平召唤小山,小山回答时你是因为听见什么而捂住了耳朵?”

    茗兮惊道:“我只是听见一声像铁器刮擦的声音。”

    容平说:“那是小山的回答。”

    雨越下越大,河面掀起无数涟漪。

    “都是些什么乱起八糟的事情!我已经分不出真假了,我只想古阳没事。”茗兮忽然泄气,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火来自何处。对古阳的担心,对前路的迷茫,对这世间的失望。

    “我娘说,人的一生,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只为看一看风景,找一找真相。如此也就没有遗憾了。”容平的声音在风雨里有些扑朔迷离。

    魔生笑道:“谁说容平是傻瓜,容平最聪明。”

    茗兮望向河面,眼神灼痛。

    河水自北向南湍流不止,逆流而上辛苦不堪,却是人生在世避不过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