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厅离开后的德诺没有立即前往目的地，而是回到房间，翻箱倒柜地找钱。

    嗯，七枚银币加上几十枚零碎的铜币……。

    差不多外边男人做工一个半月的工资，自己这个子爵家的少爷可真够穷的。

    威利对自己几个孩子的零花钱管控得很严，不过其他三人毕竟还能依靠杰娜和詹妮薇。

    唯独德诺，是真正靠省出来的。

    其实平常德诺不至于这么窘迫，只是前不久的启灵仪式花费了他一大笔钱，可还是没有检测出超凡资质，但花出去的钱可不会退还。

    “不过勉强够了吧。”

    德诺颠了颠手上的钱，清脆的碰撞声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只不过很快这份幸福要转嫁给他人了。

    请希波克老医师看诊一次至少要花上六枚银币，虽然收费昂贵，但希波克医师算是萨奇尔领地里医术最出众的，值得这个价钱。

    剩下的钱随便花花就没了，看来回来后得从卢斯这小子手里敲点金币应应急。

    先去希波克医师这位大忙人那里预约，即便这位老人已经把行程一再调整，也得第二天才抽得出空。

    一番感谢后，德诺决定还是先去玛兰家看看什么情况。

    因为怕麻烦，德诺干脆没有申请护卫，而是直奔瓦德镇的边缘而去。

    玛兰的家位于瓦德镇的最外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房子了。

    德诺翻过一座小山坡，终于见到了玛兰的屋子。

    一间石头垒起的长屋，传统的三间式，一间生活起居，中间的小屋用来做饭，最后的屋子用来圈养牲口。

    这样的格局隐约透露着家境窘迫，因为城镇附近家境尚可的村民都搭起了时髦的两层式住宅。

    一道人影在屋子前面忙忙碌碌，德诺立即认出那就是玛兰，于是在原地踟蹰了好一会儿，可弓腰忙碌的女人始终没有直起过身子。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几个月之前？

    德诺记得自己曾朝对方大喊大叫，认为对方点名送来的特产给自己丢尽脸面，努力撇清和对方的关系。

    这个没见识的憨厚妇女一脸不安地道着歉，一边保证自己再不会乱送东西去子爵家里，但前几天的事显然暴露对方失了约。

    对于之前的种种表现，德诺的自我评价是“狼心狗肺”，无暇地诠释了“混账”两个字的含义。

    后悔吗？

    是的，但如果没有记忆里后世的种种经历，十五岁时的德诺还是会做出这样的混账选择。

    这不过是那个因为在家被排挤和蔑视，既卑微又无力的不成熟少年迷茫之下的情感宣泄。

    因为未曾谋面的生母早逝，连年少的德诺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如汹涌湖海上一缕小舟般，根植于心底的不安和畏惧。

    那份不安最终化为无能的狂怒，伤害着真正带着爱意靠近自己的人。

    德诺没有犹豫太久，既然如愿地重生了一次，那就只需带着无畏决心去弥补和改变那些令自己后悔的事物。

    玛兰正在浣洗全家的衣服，自从丈夫乔尼不幸摔伤后，一家人的处境就越来越令人心忧。

    雇佣乔尼的商人把一切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只象征性地给了五百枚铜币，其中还包括半个月的工钱。

    女儿玛吉莲还在镇子里的织坊做学徒，但只包一日两餐，根本挣不着钱。

    这样的纠纷各个地方都会发生，但发生的第一时间肯定不可能都去萨奇尔家告状。

    为了方便管理，萨奇尔家会定期巡视各地，统一处理和判决这些纠纷。

    玛吉决定等过几天贵族老爷们巡视时再去寻求帮助，但心里还是不由担心那个黑心商人会耍什么手段。

    前两天女儿玛吉莲回来时有些反常，仔细询问下才得知有几个混混在半路上莫名地堵了她的路。

    要不是邻居恰巧碰见，玛吉莲很可能还会受到伤害。

    这个女人还在为接下来的生活发愁时，突然发觉视野一暗，不禁疑惑地抬起头。

    “德诺少爷？”女人先是一喜，随后不由地心惊，脸色很快转变为惴惴不安的模样，全然忽视了德诺手里提的东西。

    玛兰的样子倒是没什么变化，微胖的圆脸因为刚刚才直起身子，腮边还染着红彤彤的余韵，但是一头褐色长发比之前更枯槁了些。

    因为常年农活不断，女人的皮肤肉眼可见的粗糙，沾满水渍的粗壮双手尤甚。

    发白的围裙让德诺不禁想起玛兰之前留在庄园干活的日子。

    “听说乔尼摔伤了，我刚好路过这里，所以进来看看。”德诺抖了抖手里的东西，都是一些乡下流通的硬货。

    磨好的麦粉、猪油、盐和一些香料以及宰好的鸡和鸭各一只。

    玛兰家倒是养着几只母鸡，但都是用来孵蛋维持家用的，肯定舍不得下锅，所以德诺干脆买来宰好的鸡鸭，这样玛兰一家人再不舍也只能自己吃掉了。

    “啊？”玛兰以为德诺是来责备自己前几天的贸然举动，没想到德诺还带着珍贵的礼物过来，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或许我需要找个地方放一放，你知道我一向缺乏锻炼。”德诺吐出一口浊气，一路把这些东西拎过来对当下的他而言确实花费了一些功夫。

    “请您到屋子里来。”玛兰醒悟过来，手往腰间的裙带用力抹上好几回，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东西，领着德诺进了屋子。

    “乔尼，看看谁来了？”虽然玛兰极力抑制自己的心情，但不断升高的嗓音暴露了内心。

    “德诺少爷？”屋里正在倒腾木工活的男人闻声看过来，同样惊讶道。

    这位子爵家的少爷一般不会来这里，乔尼预感到不妙，但看见玛兰手上提着的东西，不免生出更多疑惑。

    “你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

    高瘦的男人坐在一张做工十分粗糙的木质轮椅上，看样子是不擅长木工活的男人自己动手打造的。

    屋子里除了帘子隔开的两张床之外，就剩下一张发黑的旧桌子。

    旁边垒着一堆边角衣料，不知道是玛兰接的私活还是玛吉莲练手的材料。

    “您的尊临让我受宠若惊，如您所见，不幸从六米高的屋架上掉下来，也许是上天可怜，让我捡回条命，不过腿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村里的医师说我这双腿以后可能就是这样了。”

    男人蜡黄的脸上涌现出显而易见的愁苦，失去双腿对自己和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他甚至不敢多想。

    “明天待在屋里不要出去，希波克老头会来看看你的腿到底怎么回事。”德诺开口道。

    附近村医的业务能力仅限替牲畜看看病，对于乔尼这种超纲的情况，通常都会下达没救了的指示。

    “多谢您的关心，就算是希波克老头…，等等，希波克老医师？”乔尼瞪大眼睛，仿佛刚刚听错了什么。

    希波克老医师在这里的名头比在贵族之间更胜一筹，贵族们或许只会夸赞医术精湛，但在平常鲜有接触的村民口口相传下，几乎可以起死回生。

    希波克医师的诊费通常会让村民们望而却步，但老头每年仍会随机为几位乡民义诊。

    对于小病靠忍，大病靠抗的村民而言，曾在皇家医学院正经进修过的希波克医师展现出的医术和传闻中的超凡巫术相差无几。

    “这让我如何能感谢您的慷慨和善意，如果可以，请让我亲吻您的靴子。”乔尼顿时激动不已。

    希波克老医师并没有发布义诊的通告，尽管德诺没有明说，但乔尼很清楚德诺肯定为此支付了很大代价，毕竟那个老头固执的收费原则和医术是齐名的。

    “玛兰曾经给予过我很多帮助，现在我只不过是将恩惠返赐于你。”德诺伸手阻止了乔尼俯身的冲动。

    “哦，感恩世上还有如您这般善良和崇高的存在，我们会永远铭记您和萨齐尔家族的隽恩。”乔尼口中挤出这辈子学过的好话。

    其实之前乔尼对玛兰被征召成为奶妈一事颇有微词。

    没有抱上萨奇尔的大腿不说，玛兰精心准备的献礼还要被哺乳长大的少爷嫌厌。

    甚至有时还会恶言相向，这让乔尼觉得很不值当。

    如今看来，德诺之前的行径或许别有深意，贵族老爷家的事情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乔尼如是想到。

    “请恕我无法盛待您。”激动过后的乔尼环视一圈，家徒四壁的情况让他顿时陷入窘迫。

    “没关系，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德诺摆摆手，忽然感觉身后衣物被小心地扯了扯。

    回过头来才看见玛兰刚刚抹去眼角的泪珠。

    “听说您前些天病倒了，是真的吗？”玛兰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愁苦，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是的，病倒后整个人都很迷糊，但也让我想起了您还留在庄园时细心照顾我的时光。”

    “正如智者所言，人总要经历一些特别的事，才能找到迷失的自己。”

    德诺握住玛兰粗糙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额心，这是奥兰帝国的古老礼仪，代表着晚辈对长辈的敬重和爱戴。

    “我为过去自己的错误忏悔，也要向您表达真挚的歉意，希望得到您的谅解。”

    “另外您的礼物我也收到了，是我喜欢的味道。”

    “哦，可怜的孩子。”玛兰眼睛顿时一酸，刚刚抹掉的泪珠又冒个不停。

    因为身份的差异，玛兰对德诺的关怀是不求回报的。

    但还有什么比深爱的“孩子”理解这份爱意，并把爱意回馈给“母亲”更令人温暖呢？

    “我清楚夫人们应该看不上我的手艺，但那些东西可以让下人们更多念及您的恩惠，这或许这对您有帮助。”

    玛兰没有点破德诺最后的谎言。

    德诺的脸色闪过一丝讶异，他从未料到玛兰的心意隐含于此。

    看来杰娜和詹妮薇的乡下妇女没有她们口中那样愚蠢而固执。

    “无论如何，请您留下来吃顿饭，您喜欢的味道我都全都记得。”玛兰眼神殷切道。

    德诺虽然有不少事要做，但也不急于这一时，所以干脆点点头，由着玛兰忙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