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200年

    九月三十

    苍山洱海，水天一色。

    现在这个时节，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柳一丞骑着白马，漫步在洱海边，看着远方水天交接之处。在那里，一片厚重雪白的云正在群山间缓缓穿梭，犹如一条雪白的巨龙紧贴着山壁蜿蜒前行。在洱海中心的高天上，另一片云正飘浮在那里，云层的中央空出一个半圆，傍晚金色的阳光透过它倾洒到海面上，竟把海面全部染成了金黄色。

    柳一丞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又徐徐吐出，似是一声叹息。

    “三爷，唐门似乎来人了。”

    说话的人是个白眉白发的老人，不过他虽然须发皆白，但是面色却很是红润，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他叫图罗。除他之外，还有两人也一路跟随着柳一丞：其中一人是个半边脸被烧伤并结了疤的中年女子，头发干枯，杂乱地盘在头上，她叫鬼婆；另一个则是个浓眉环眼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刚出头，手持一根铁梨木长棍，名唤百里火。

    柳一丞向前遥望，看到前面群山交叠之处，确有一行人马正在朝这边赶来。他轻夹马腹，胯下坐骑迈开步子一路小跑而去。待来到近前之后，可以看到，那一行人为首的是一顶紫红色的轿子，由四个赤着上身，穿着黑色长裤和草鞋的男子抬着。轿子色泽简朴，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虽是被人抬着，但却四平八稳，丝毫不晃。轿子两边各站着两个穿黑色长袍之人，长袍从头裹到脚，连他们的脸都被遮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样貌。此外，轿子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看上去大约有五十人，每个人都黑衣黑靴，额头上绑着一条黑色的丝带，他们都穿着制作精巧的竹甲，背后都背着一把漆黑的刀，默默地站在那里。

    轿子来到柳一丞近前便停住了，柳一丞翻身下马，对着轿门拱手施礼说道：

    “玉湖山庄柳一丞，特来拜访唐门。”

    一阵风吹过，似有意似无意，将那轿帘吹开了一角，一只纤纤玉手从那吹开的一角伸出，然后拨开整片轿帘，随后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唐门唐月仙，特来相迎。”

    唐月仙一边说着，一边脚尖轻轻一点，如仙女一般轻飘飘地飘到柳一丞面前，又轻飘飘地落地。只见她一袭淡紫色的薄纱长裙直直地垂到脚踝处，这长裙不似寻常的样式，而是前后各一片薄纱垂落，只在腰间用一根白色的束带紧紧扎起，裙子在风中摇曳着，让她的一双玉腿若隐若现。不仅如此，这长裙所用的薄纱也比寻常的薄纱更透，让人能一眼看到她贴身穿的胸衣。她身材高挑，身姿婀娜，配上这样的穿着，着实美的令人抓狂。

    传说唐门公主倾国倾城，妖艳绝美，如此看来，确实名不虚传。

    “柳三爷大驾光临，是我唐门的福气。”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杏眼灵动地闪烁着。她的左眼处有一片火云形状的淡紫色胎记，从眼角一直延伸到眉尖，随着她说话时挑动的眉毛上下舞动着，看上去像极了夕阳下天边的云卷云舒，不仅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反倒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魅力。

    “早就听闻唐门门主，操劳过度，卧病在床。柳某俗事缠身，今日才来拜访唐门，是在下失礼了，还望唐姑娘见谅。”柳一丞说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唐月仙听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透着十足的妖媚之气，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听了之后，骨头都酥掉。她轻轻上前一步，一只玉手轻轻托住柳一丞的双手，又缓缓抬起。

    “柳三爷这话就见外了不是？上次见面，我还是个小孩子，这次柳三爷能来，我很高兴，一定要好生招待才是。天色不早了，请三爷入矫，咱们上山说话。”正说着，她便用刚才托起柳一丞双手的玉手，轻轻牵住柳一丞的手腕，带着他往轿子走去。

    柳一丞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她的长发光滑细腻，在头顶完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发髻间插着一根纯黑色的木钗。她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说起话来更是吐气如兰，温热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柳一丞也忍不住意乱情迷。他深吸一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他们身后，护送柳一丞的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紧紧跟着。只见那个叫鬼婆的中年女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缓缓行进的轿子，唇角微翘，口中不停地发出“嘶嘶”声，口中还念念有词：

    “真好……真好……真好的姑娘啊……”

    前方护卫轿子的四个黑袍人，其中一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虽然脚步未停，但却微微侧头，似乎是在看向这边。

    “鬼婆，收敛一点，不得放肆！”图罗嘴上说着，眼睛却没有看鬼婆，而是直直望向那个回头的黑袍人，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三爷不愧是‘凤姿无双’，这么漂亮的女子在三爷面前，竟也如此主动。”一旁的百里火目光中充满了艳羡。

    “你初入江湖，涉世未深，切不可大意，记住，一定要小心漂亮女子，尤其是唐家大小姐这等心机深沉的漂亮女子。”图罗说道。

    “有什么好小心的，漂亮的姑娘往往都缺心眼儿，这事儿我可比谁都清楚。火儿要是真看上了，就跟婆婆说一声。”鬼婆说着，侧过头看向百里火，做了个鬼脸，然后和百里火一起笑了起来。

    “三爷此行，事关重大，你二人万万不可造次。”图罗说完这句话便闭口不言，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唐门地处大理，其总部位于苍山之上，洱海之边。

    这里的天总是黑的很快，当柳一丞一行人登上苍山之巅，进入花间堂坐定之后，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一轮明月，似乎是突然出现在那里一般，洒落一片银白的光辉。

    此处虽是位于山上，但是爬上来之后才会发现，山顶其实比想象中平坦的多。秋夜的风从山谷中吹来，肆意吹拂，卷起阵阵凉意。

    堂内，唐月仙侧躺在一张长椅上，长裙从身侧滑落，一双玉腿交叠着置于椅上。

    在她面前，坐着四个人，其中一个自然便是柳一丞，还有三人并排坐在柳一丞对面：其中一个是个高大魁梧的光头男子，浓眉大眼，身穿短褂和长裤，整个人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正气凛然，这人便是唐门兵堂堂主唐方士；中间的是个中年女子，穿一身淡绿色的大宽袖贴身长袍，她的鬓间有几丝白发，面容素雅，眼角的几道皱纹丝毫不加修饰，但是从眉宇间依然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此人便是唐门军机堂堂主唐绾；还有一个男子，穿一身黑色长衫，看上去相貌儒雅，但不知怎的，他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他是唐门刑堂堂主唐池。

    柳一丞手持一个二尺见方的紫檀木盒，将其轻轻放于身侧的木几上，说道：

    “这是柳某向武当山玉筠真人求得的上好的当归和灵芝草，还请代门主收下，小小心意，不足挂齿，在下只希望唐门主能够早日恢复。”

    “三爷有心，月仙这厢谢过了，只是家父早已歇息，只怕要明早再为柳三爷引见，还望柳三爷莫要见怪。”唐月仙说话的时候，眼中总是充满了魅惑的笑意。

    “这么晚才来，本就是在下失礼，怎敢冒犯？柳某全凭代门主安排。”

    “早就听闻柳三爷乃当世不多的翩翩君子，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啊，哈哈哈！”唐方士洪亮而浑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柳一丞回身说道：“唐五爷过奖。”

    唐方士，按辈分是唐月仙的五叔，所以人称“唐五爷”。

    “当年前往玉湖山庄为苏门主庆贺五十岁寿宴之时，便已见过柳庄主一面，那时的柳庄主便已崭露头角，如今看来，气度非凡，尤胜当年。”唐绾的声音听起来比唐月仙的还要清脆悦耳，但少了一份做作，听上去更加自然。

    十年前，苏云志五十大寿，唐绾代表唐门前往玉湖山庄赴宴，那时柳一丞便见过她，那份淡雅脱俗的气质，柳一丞自然记得，如今唐绾的淡雅气质依旧，只是少了一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多了一分返璞归真的自然。

    “当年一别，已有十年未见，今日再见，鹤姨风姿不减当年。”

    唐绾听后，莞尔一笑。

    唐绾自幼喜爱书画，二十年前便以诗画双绝名冠天下，写得一手极佳的鹤体，更擅长画鹤，故自号“青鹤居士”。柳一丞自幼是个孤儿，十年前那一面，唐绾便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所以他一向称呼唐绾为“鹤姨”。

    “柳三爷真是年轻有为啊，年纪轻轻便已掌管整个唐门，着实不简单呐。”一旁的唐池说道。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嗓音尖利沙哑，与他儒雅的外貌丝毫不相配。

    “唐七爷言重了，玉湖山庄自然是由大庄主掌管，在下只是为大庄主分忧，让唐七爷见笑了。”

    唐池，唐月仙的七叔。

    唐池听后只是“嗯”了一声，又问道：“苏大庄主向来可好哇？”

    “有劳唐七爷挂念，大庄主一向好得很，柳某临走之前，大庄主还特意吩咐在下，万万不可失了礼数，待唐门门主康复后，他还要亲自拜访呢。”

    “呵呵呵……”一阵清脆如铃铛般的笑声传来。

    “大家何必这么客气呢，快，天色不早了，咱们先一起用饭吧，柳三爷舟车劳顿，想必一定饿了。”唐月仙说着，站了起来。她右手轻轻在眼前一挥，说道，“来人！起宴！”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桌酒菜就已备好。

    一张大圆桌，桌边坐着方才还在大堂内的五人。桌上摆放着白族八大碗、一锅浓浓的菌菇汤和一大碗鲜香的海烧鱼。

    鬼婆和百里火去另一处用饭，而图罗则站在屋外，随时准备保护柳一丞。只见他站在一片阴影中，之前一直背在身后的两根精铁打造的钩镰短拐已拿在了手中。

    这时，屋内传来了说话声。

    “明人不说暗话，想必柳三爷此番前来，是为了唐门与凉王之间的火器交易吧！”唐方士说起话来，直来直往，声如洪钟。

    柳一丞闻言先是一怔，他没有想到唐方士如此直言，但他很快恢复镇定。

    “看来，确有此事？”

    “不错！唐门虽然地处蜀州的地界上，但终究不是那陈良的唐门！这些年，唐门一直在为蜀王的步兵提供火器和炸药，但是去年年底以来，那陈良便一直无故克扣和拖欠银两，还几次三番地以火器操练时炸伤士兵这等借口故意刁难唐门！这摆明了是看着门主重病在床，以为我唐门可以任他拿捏了！”唐方士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

    “天下将乱，蜀王又一心问鼎天下，可是若想攘外，必先安内，到时候，只怕唐门和玉湖山庄，一个也保不住，柳三爷难道不打算早做谋划？”唐月仙在一旁接话问道。

    柳一丞闻言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唐月仙的盈盈笑眼，他微微一笑，问道：

    “不知代门主和诸位堂主，有何高见？”

    “这个简单！唐门火器，若要运往凉州，必然不能走川蜀陆路，否则极易被陈良发觉。最安全的法子，莫过于走荆州水路，而这荆州之地，不就在玉湖山庄掌控之下？还望柳三爷在此事上行个方便，事成之后，火器交易的利润可分玉湖山庄三成！”唐方士还是快言快语。

    柳一丞听后略一思量，并不急着答话，而是转而问道：

    “方才代门主说，天下将乱？不知从何说起？”

    唐月仙呵呵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戏谑。

    “西南大山中，有巫族传承，世代与唐门交好。巫族有大巫，凭借古老的巫术便可知天下，探古今。柳三爷难道是因为唐门地处西南一隅之地，便小瞧了唐门么？”她说这话时，眼角对着柳一丞轻轻一勾，眼中秋波流转。

    “代门主说笑了，唐门传承久远，柳某怎敢小觑。”柳一丞淡淡一笑，拿起面前的酒盅，一口饮尽杯中酒。

    酒甜甜的，入口绵柔。

    “柳三爷何必一口一个代门主叫着，未免见外了不是。叫我月仙就好。”唐月仙端起酒壶，起身为柳一丞斟酒，举手投足间，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在屋内弥漫开来。

    “虽说那陈珂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若是能和陈珂维护好这层关系，将来出了事情，起码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被陈良玩弄于股掌之间。至于柳庄主这边，若是能在此事上助我唐门一臂之力，将来唐门必会与玉湖山庄共进退呀。”一旁的唐池此时说道。

    “诸位义薄云天，柳某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正是想与唐门商议此事。关于火器运输走荆州水路一事，大庄主已经点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务必要做的足够隐秘。张二爷那边传来消息，湘西侯家，近来与蜀王生出嫌隙，有意参与此事。我这里有一封二爷的书信，信中详细言明了此事，还请代……还请……代门主亲启。”柳一丞斟酌再三，还是以“代门主”称呼唐月仙，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唐月仙。

    张桐，玉湖山庄二庄主，常年居于蜀王府上做客卿。

    湘西侯家，蜀州四大家族之一，世代制作并出售高档的棺木碑石和制作精良的棺材，此外，还有秘制的防腐散可保尸体百年不腐，闻名天下，与遍布天下四州的各大世家豪门均有来往。

    唐月仙还是盈盈笑着，伸手接过了那封信。但此时没有人注意到，唐池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柳一丞手中的信，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抹不屑。

    “柳三爷真是个爽快人！干一杯！”唐方士一拍桌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唐五爷说笑了，此事全仰赖义父和二哥，在下只是跑跑腿而已。”柳一丞说着也饮尽杯中酒。

    “哎！这话说的，反倒不痛快了。”唐方士说完，仰天大笑三声。

    “嘶……不过我倒听说，最近玉湖山庄红船坞那边，似乎出了点儿麻烦呀？”唐池说这话时笑着看向柳一丞，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哼！哪壶不开提哪壶！”唐方士恶狠狠看了唐池一眼，然后对柳一丞拱拱手说道，“柳三爷莫要见怪，关于红船坞一事，我之前凉州一行，已经知道了。其实像账本啊书信啊那些个劳什子，丢了也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唐门和玉湖山庄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怕了谁！只是，那漕船的图纸，现已落到凉王手里，那凉王看起来还很感兴趣，这倒是个麻烦事啊。”说到最后，唐方士的两道浓眉皱了起来，看上去忧心忡忡。

    “关于此事，我也听说了。我还探听到，此事似乎是夜鬼所为。”柳一丞点点头说道。

    “不错，当时去给凉王送图纸的老头儿，确实自称是夜组织的说客。”唐方士又说道。

    “我只是好奇，夜组织向来只做杀人的买卖，为何突然盯上了一张尚未完成的漕船图纸？还有那凉王要这图纸有何用？莫非，传言是真的？”柳一丞话说到后面，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随后，他又忽然抬头看向唐方士。

    “唐五爷可还记得，那自称夜组织说客的老人和凉王说了什么吗？”

    “嗨呀，买卖都是私底下谈的，我还真说不上来。”唐方士说着，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

    “近来有传闻，说黄河将在十年后复苏，而陈珂多年来一直没有和西域蛮族断了联系，想来要这图纸，是为了将来一旦黄河复苏，他好借着地利抢占与西域通商的口子。至于夜组织为何参与此事，目前尚未可知，但想必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一直没有说话的唐绾这时开口说话了，说完之后她便闭口不谈，不再多说一句。

    唐绾掌管唐门的军机堂，负责打探网罗天下各地的消息情报。

    柳一丞听后朝唐绾点头微笑示意，然后低下头陷入思考。

    其实夜鬼参与抢夺漕船图纸一事，他也知道其背后有人指使，而且他还知道，那背后的神秘人极有可能就是当今蜀王——陈良。只是目前，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且此事事关重大，所以他也不便细说。

    一旁的唐月仙此时看到众人都安静下来，又是呵呵一笑，说道：

    “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柳三爷也早些回去休息，既然火器运输一事已经谈妥，等明天父亲醒来，还需要通报一声，到时候，我与柳三爷一起去见父亲。”她说着，便站起身来，动作轻盈，仿佛是飘起来的一般。

    柳一丞和唐门三位堂主闻言都站起身来。

    唐方士拱手施礼，说道：“来日方长，你我改日再饮！”说罢，转身离去。

    唐绾笑着向他点头示意，也走出门去。

    唐池看了看柳一丞，嘿嘿一笑，然后转身朝唐月仙拜了一拜，转身离去。

    待三人走远，唐月仙看向柳一丞，说道：“走吧，柳三爷，月仙为你带路。”

    她还是盈盈地笑着，迈开玉腿，从柳一丞身边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