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读中文网

书架
字:
关灯 护眼
快读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谍战危城 / 第1章

第1章

    1

    一提到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黄浦江畔的十里洋场,南起延安东路,北至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东面江水浩荡,西面则是旧上海金融机构的聚集地。沪通银行就在西面,坐落在一栋巍峨的西式建筑内。上海作为远东地区的金融中心,拥有大大小小两百多家银行,沪通银行只是其中的一个,可以说,毫不起眼。

    不起眼,也就不引人瞩目,就像没人会注意海边岩石上的牡蛎壳一样。

    左铭烨的代号就是“牡蛎”。作为上海沪通银行董事,左铭烨为人处事异常低调,说话轻声细语,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同这条金融街上的每一个人。而在上线“西湖”夫妇眼里,左铭烨则是这次秘密任务的关键。

    2

    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夏天提前到来。六月初,热浪已席卷整个租界,马路都被烤得冒烟了。

    比要人命的炙热天气更让上海市民心焦的,是日本人。准确的说,是日本军人。与租界咫尺之遥的江湾路一带,每天都乒乒乓乓地放枪,不是打仗,是军事演习。纵观世界各国军队发展史,敢在密集的居民区里搞实弹演习的,恐怕也只有日军了。日军嚣张地在上海市民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地演习,传说曾有流弹飞到市民的炒菜锅里,被端上桌,变成了嚼不烂的铁蚕豆。

    对此,上海市民忍气吞声,国民政府上海代市长俞鸿钧装聋作哑。金融酒会上,记者当众责问俞鸿钧,为何听任日军在上海滩胡作非为?政府毫无作为。俞鸿钧打着官腔东拉西扯,并点名让左铭烨上台发言,话题重新回到了金融问题。左铭烨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配合。

    这样的场面对左铭烨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上海的战争一触即发,左铭烨现在最担心的,是存储于沪通银行的巨额组织经费——十万两黄金的安危。当年他离开中央苏区时,红军首长交代的唯一任务是,“蛰伏”并看管好这批黄金。这些年,上线“西湖”夫妇一直夸他是合格的“守金战士”,然而随着战事临近,左铭烨有些坐不住了。

    坐不住,也得继续坐着。

    同为“守金战士”的马良是沪通银行的普通职员,左铭烨的下属,但他可没有左铭烨的耐性。小伙子血气方刚,居然抽空跑到江湾路一带,去观摩日军演习,结果越看越来气,拳头都要攥出血来了。

    密集的枪声中,日军向隐藏各处的假想敌发起进攻。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街巷中硝烟弥漫。几名日军士兵冲向一处简易工事,朝躲在沙袋后的“国军士兵”开火。“国军士兵”身中数弹却屹立不倒。原来那些“国军士兵”只是套着国军军装的稻草人。日军士兵端着刺刀将稻草人挑翻,之后踩着稻草人朝前方冲去。马良无目标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等着瞧!

    3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左铭烨的不动声色,让马良越发心急。然而作为下级,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服从,左铭烨没有新任务下达,他便无所适从。于是,马良灵机一动,绕了一个大弯子,从时事谈起,试图抛砖引玉,捕捉领导意图。

    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刚刚从西安飞抵上海,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便在上海市区的江湾路、施高塔路、北四川路一带展开大规模巷战演习。马良边说边察言观色,见左铭烨没有制止他的意思,继续说道,这绝对不是巧合。日本希望中国人一盘散沙,最惧怕的当然是国民党与共产党的两党联合。接下来,中共代表团将在上海与各方人士会谈,争取中共公开合法地位,筹办公开刊物。

    坐在办公桌后的左铭烨终于抬头看了马良一眼。马良试探地说,左董,您觉得国共近期能实现再次合作,并建立抗日统一战线吗?左铭烨一乐,问他,我是谁?马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但他已经明确感受到左铭烨平和语气下的不悦。左铭烨指一下摆在办公桌上的“执行董事”铜牌,提醒马良。马良恍然大悟,说,噢,您是沪通银行执行董事。左铭烨说,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次不用左铭烨提醒,马良快速答道,上海沪通银行办公大楼。左铭烨说,这就对了嘛!你我都是沪通银行职员,不是南京国民政府的高官。马良,我劝你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实在闲着没事,到楼下营业厅接待一下顾客。马良心有不甘地说,可是日军在上海滩……左铭烨抬手打断马良说,记住,我们有我们的任务,天塌下来,都与你我无关。马良有些着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嚷道:怎么能与我们无关呢?我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的责任!左铭烨想发火,又忍住了,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马良,没好气地说,给你的。马良查看信封,发现装着厚厚的一沓钱。左铭烨说,你来上海已经三年零四个月了,一趟老家都没有回过,父母双亲上了岁数,肯定惦念你。这样,你买张船票,回江西老家吧。马良说,这是命令吗?左铭烨字斟句酌地说,嗯,我觉得你不适合在上海的工作。马良恍然大悟,这是左铭烨要将他调离上海的意思,显然老领导这次是真生气了。马良思索着,不再执拗,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放回左铭烨面前。左铭烨说,不想走?马良赔着笑脸说,左董,我忽然想起来,本月还有两家商行的欠款没有清账,太影响我的个人业绩了,您要是没别的事情,我这就去收账。

    4

    马良想着心事穿过银行大楼的门厅,与身高马大的蒋金刚撞在一起,就像撞到了一堵墙。马良抱着酸痛的肩膀倒吸一口冷气,急忙道歉,被撞的蒋金刚倒不吭声,恶狠狠地盯着马良,压低了礼帽,匆匆上楼,皱巴巴的西装及其不合身,像是临时借来的。

    马良有些无奈,对着蒋金刚的背影,低声嘲讽道,瘪三都往银行跑,也不看看是你来的地方吗?这句话没说完,蒋金刚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拐角。左铭烨的办公室,位于沪通银行大楼的二楼,拐角第三个房间,门口挂着执行董事的铜牌。蒋金刚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径直来到左铭烨办公室门前,见四下无人,推门就要进屋。房门是锁着的,屋里应该没有人。蒋金刚皱眉,缩回手,目光左右逡巡,最终落在走廊的那扇窗户上。

    5

    左铭烨与崔新轲边走边聊,穿过走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董事崔新轲身材不高,谈吐优雅,语速不徐不急,一双不大的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他是左铭烨好友,复兴银行董事。

    我的初步设想是,集众人之力成立一家具有政府背景的联合银行。崔新轲说着,靠近左铭烨的耳朵,声音低了下去,看上去有些神秘兮兮地说,你沪通银行,我复兴银行,再加上汪先生和孔先生作为发起人,占多数股权。

    说着,两人来到左铭烨办公室门前。左铭烨敏锐地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出门时他明明上了锁。屋里有人?左铭烨不动声色,掏钥匙的手也没有从衣兜里抽出来,大大方方地推门进屋。崔新轲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跟了进来,继续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嘛,我的设想保证万无一失,尤其上海目前这种情况下,铭烨,不要再犹豫了。

    左铭烨说,新轲,先坐,我给你煮杯咖啡。借找咖啡杯的机会,左铭烨迅速查看了沙发背后、办公桌底下以及窗帘后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没有发现异常。左铭烨边倒咖啡边皱眉思索着。崔新轲走过来说,上海局势一天天紧张起来,再不当机立断,你我的身家性命恐怕不保。一旦打起仗来,所有人的钱还不全归了占领军啊!

    左铭烨递给崔新轲一杯咖啡,忽然发现桌上摆着一封信。信封右上角是醒目的红五星标志。这是上级“西湖”夫妇联络他的信号。左铭烨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看了崔新轲一眼。崔新轲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这封信,好奇地拿起来,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只有几个字:玖捌壹零肆。左铭烨紧张得直冒汗,脑子里一片空白。

    崔新轲疑惑地问,你们沪通银行用这样的信封吗?左铭烨说,不是我们银行的,应该是外来信件。崔新轲说,这个数字什么意思?左铭烨说,我不清楚,或许是一家交易所的代码。崔新轲说,反正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不是这样的操作规范。如今大大小小的交易所多如牛毛,市场混乱。我也经常收到交易所的垃圾信件。左铭烨如释重负地说了句都是些无用的东西,顺手从崔新轲手里拿走信封,连信纸一起丢进垃圾桶。崔新轲品评咖啡说,味道不错,要是阮梦蝶煮的咖啡就更好了。左铭烨一乐,说,你是贼心不死啊!崔新轲笑说,我愿死在阮梦蝶的温柔乡里,鲜血化作一株暗红的玫瑰,摆在窗台之上,日夜守护我的爱人。左铭烨正想说什么,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左铭烨抄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马良焦急的声音:左董,盐泽一郎这个混蛋出尔反尔,这已经是他们东亚株式会社第三次贷款延期了!街边电话亭旁,老乞丐端着破碗朝马良伸手乞讨。马良没理他。左铭烨对着电话听筒,耐心劝导说,你跟他好好说嘛!咱们沪通银行有制度……

    马良情绪激动地说,没用,都说八百遍了!刚才日本人又把我轰了出来!我看盐泽这小子是想赖掉这笔账!左董,按照咱们沪通银行的规定,我现在就可以通知他等着法院传票!

    左铭烨说,马良,你不要冲动,这件事我来处理。

    马良说,左董,贷款是我放出去的,我必须把它收回来!我现在就上楼去找那个混蛋算账!左铭烨着急地说,你别再去了,如今这年月日本人不好惹!喂,喂,马良,马良。电话被挂断了。左铭烨与马良的通话,崔新轲听得一清二楚,鄙夷地说,又是马良?净给你惹麻烦。左铭烨思索着说,不行,我得出去一趟,马良的暴脾气,我担心他出事。见左铭烨要出门,崔新轲说,我跟你一起去,路上正好商量一下成立联合银行的事情。

    6

    左铭烨的座驾是一辆福特牌黑色轿车,他上了车,扶着方向盘思索着。崔新轲拉开侧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左铭烨想着心事,没有立即启动车辆。上线“西湖”夫妇发来信号,要求紧急见面。左铭烨本来想以找马良的借口脱身,去跟上级会面,可是崔新轲像个跟屁虫似的,一时甩不掉。

    崔新轲说,铭烨,想什么呢?马良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左铭烨无奈地启动车辆,说,还是去一趟比较好。盐泽这个人,你我都熟识,他会给我面子的。

    7

    盐泽一郎的东亚株式会社是典型的日式装修,一把军刀摆在几案上,透着几分杀气。马良正被几名日本职员围殴,口鼻冒血,奄奄一息。盐泽一郎站在一面巨幅日本国旗前,冷眼旁观。左铭烨和崔新轲驾车来到东亚株式会社大楼前,轿车还没停稳,一个物件突然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街面上。路人上前围观,其中一个女人吓得惊声尖叫。左铭烨和崔新轲下车查看,意外发现死者竟是马良!左铭烨喊着马良的名字,冲上前去,抱着他的尸体,突然瘫坐在地,掩面而泣。路人议论纷纷。盐泽一郎和两名日本职员从大楼内出来,挤进人群,来到左铭烨面前。盐泽一郎说,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左铭烨抬头看到盐泽一郎,指着马良的尸体,愤怒地质问他,盐泽,这是怎么回事?!盐泽一郎双手一摊,说,你问他好了。左铭烨怒吼:他已经死了!盐泽一郎装无辜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他来催缴贷款,还说今天不给钱他就从我们楼上跳下去……左铭烨揪住盐泽一郎,愤怒地喊道,扯谎!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崔新轲冲过来,将左铭烨与盐泽一郎分开,劝解道,铭烨,你冷静点儿,先把人送医院再说。盐泽一郎先生,你赶紧叫车啊!盐泽一郎说,对不起,此事与我无关,是他自己寻死!左铭烨气愤地喊道,盐泽,你也太狠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要到法院告你!我要你以命抵命!盐泽一郎不屑地说,好啊!乐意奉陪,我相信你们中国的法律是公正的。

    8

    马良之死,让左铭烨深受打击。这位年轻的战友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早在红军反围剿前夕,他俩就已经是中央苏区工农银行的同事了。当年在一次转移中,马良瘦弱的身板竟挑起了八千枚银圆的重量,是其他人负荷的两倍,山路行军一天一夜,一百五十里,简直是个奇迹。到达目的地时,马良累得一头栽倒,给左铭烨等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也是左铭烨选择带他来上海执行秘密任务的原因之一。

    年轻的老战友,说走就走了,左铭烨怒火中烧,发誓要替马良讨还公道。崔新轲说,你还真打算跟日本人打官司?左铭烨说,马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要盐泽一郎以命抵命!崔新轲说,说盐泽一郎杀了马良,你没有证据啊!左铭烨苦笑说,证据?马良身上的伤就是证据,临死之前他被人殴打过!我相信法庭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判决……

    崔新轲说,铭烨,我必须提醒你,如今日本人在上海势力正盛,你揪着这件事不放,就不怕盐泽一郎报复你?盐泽一郎的日本政府背景,你我心知肚明,他什么事情干不出来?马良之死就是前车之鉴。别忘了,你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左铭烨说,你别说了,我必须替我死去的兄弟讨回公道!这件事情,谁也别想拦我。

    9

    左铭烨出门时,滚滚乌云已经压到头顶上了,黑黢黢的街道,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左铭烨愁眉不展,缓步前行,身后跟着一条幽灵般的身影,他对此一无所知。

    穿过闸北宝山路,是一片四通八达的街巷,这是通向上级“西湖”夫妇住处的必经之路。左铭烨低头走路,忽然身后人影一闪。左铭烨下意识地回头:谁?没有动静。左铭烨提高了警惕,快步前行。突然一条黑影掠过他的头顶,借助墙壁攀缘腾挪,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左铭烨身前。左铭烨大惊,正要掏枪,却被黑影一脚踢翻,紧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了左铭烨的脖子。左铭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黑影摘掉礼帽,原来是蒋金刚。左铭烨说,你是什么人?蒋金刚说,我叫蒋金刚,“西湖”的信使。左铭烨装糊涂:“西湖”是谁?蒋金刚松开左铭烨,严肃地说,牡蛎先生,别装傻了!那封信你肯定看到了,玖捌壹零肆,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左铭烨说,这里说话不方便。“西湖”在哪里?蒋金刚鄙夷地说,在等着你呢。还有,你别误会,刚才我就想试试你的本事。来之前,我还以为“牡蛎先生”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就是个窝囊废!我不明白,“西湖”凭什么高看你一眼?这个问题左铭烨不想回答,阴沉着脸率先走了。蒋金刚把玩着匕首跟了上去,脸上是嘲讽加不屑的表情。

    两人的身影刚刚拐进一条小巷,数名国民党特务匆匆跑了过来,完成了无声的集结。这些身着黑色中山装的特务们聚在一起东张西望,逡巡不前,但是没有人出声说话,显然训练有素。说他们是集结,其实有些不准确,实际的情况是,他们一时找不到目标,只好聚在一起等后边的人。

    特务行动,通常走在后边的人是带队的领导。时间不长,秦北飞和柳墨轩走了过来。

    秦北飞,国民党特工总部南京行动处的特务组长,身材挺拔,留着分头,同样的黑色中山装套在他的身上,竟穿出了时装的别样效果,从外表一看就是超强干练的人。柳墨轩,人如其名,一袭长衫,像个教书先生,与秦北飞等人站在一起特别扎眼,似乎不是一类人。

    柳墨轩与秦北飞本来就不是一类人,他曾是中共地下党员,在国民党南京行动处任职,执行潜伏任务,后来变节才加入国民党。国民党对柳墨轩这类投诚人员还是比较提防的,先让他在“反省院”待了一个星期,并利用这段时间对柳墨轩的背景进行了彻查,就差没把柳家的祖坟给刨了。刨根问底的结果,是柳墨轩基本上没有疑点,可以量才使用。因此,上海这次行动便让他也参加了。

    秦北飞对共产党有着刻骨的仇恨,据传言,他们秦家在江西的老宅被共产党领导的农会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供在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一块也没能找回来。所以,秦北飞一看到柳墨轩,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次,上司汪铮禹派柳墨轩与他一起行动,秦北飞的心里是抗拒的,但汪铮禹毕竟是他的老师。老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但对柳墨轩倒不用客气。

    秦北飞鼻子上挑,朝柳墨轩哼了一声,算是招呼他过来。柳墨轩屁颠屁颠地凑上前来,赔着笑脸等秦北飞发话。

    秦北飞说,是这里吗?

    柳墨轩说,情报显示应该就是这里。

    秦北飞说,什么叫应该呀?到底是不是?

    柳墨轩说,是。

    秦北飞对自己的敌对态度,柳墨轩心里一清二楚,显然秦北飞把对共产党的态度强加到他的身上来了。为了改善与秦北飞的紧张关系,柳墨轩尽量大度地笑了笑,并厚着脸皮开始拍马屁。

    柳墨轩说,秦组长,代号“牡蛎”的神秘特工正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此次绝密行动的核心,抓到“牡蛎”,秦组长定能立大功,升官发财。

    不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秦北飞可不吃这一套,他先是冷笑,接着恶狠狠的目光投向柳墨轩。柳墨轩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秦北飞说,那是你这个共党叛徒的思维,而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杀人!共产党都该死!

    柳墨轩的语气近乎哀求了,他说,秦组长,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怪吓人的。我已经走出了“反省院”,正式弃暗投明,如今你我都是国民党特工总部南京行动处的特勤人员,都是为领袖服务的。

    秦北飞说,别扯那些没用的,这次行动看你表现,抓不到“牡蛎”,我先宰了你!

    柳墨轩知道,心狠手辣的秦北飞说到做到,这句话绝不是简单的威慑,很有可能变成事实。别的不说,如果在行动中秦北飞打了自己的黑枪,哭都找不到庙门。不过柳墨轩毕竟不是秦北飞下属,上峰汪铮禹指派他和秦北飞一起行动,虽然没有组长的职务,但是两人是平级的。柳墨轩敢怒不敢言,于是行动上便懈怠了,算是无声的抗议。

    秦北飞说,带路。柳墨轩装模作样地说,秦组长,让我好好想想,上次来“西湖”夫妇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还真有点含糊,这些巷子看上去一模一样啊。秦北飞阴沉着脸盯着柳墨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柳墨轩说,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前边那条巷子。秦北飞说,你真不认识“牡蛎”?柳墨轩说,真不认识。我是“西湖”夫妇的上线,“西湖”夫妇是“牡蛎”的上线,因为共产党地下工作单线联系的原则,在上海只有“西湖”夫妇知道“牡蛎”的真实身份,我一直在南京,你是知道的。秦北飞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别自作聪明。柳墨轩说,你是不是认为我隐瞒了什么?秦北飞说,没错,既然你是“西湖”夫妇的上线,为什么之前不揭发?

    直到我们通过特殊渠道拿到关于“西湖”夫妇和“牡蛎”的确切情报,你才跳出来摘桃子。柳墨轩苦笑说,在“反省院”,我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交代清楚,哪顾得上这些啊。对了,秦组长,你说的特殊渠道获取情报到底是什么渠道?秦北飞说,我也不清楚,是汪铮禹汪长官提供的线索。你感兴趣,可以直接去问他。柳墨轩说,这么说上海共党地下组织内还有咱们的人?秦北飞不置可否,对柳墨轩说,时间不早了,别扯这些没用的。

    柳墨轩说,好,不说了,让我好好想想,“西湖”夫妇好像是住在前边那条巷子。秦北飞说,别想了,留着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下次怎么给汪将军送礼吧!旁边的特务听到这句话,有人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柳墨轩顿时无地自容。

    不久前,汪铮禹到特工总部视察,柳墨轩重金送礼,结果当场变成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会场上,面对台下上百名特工,汪铮禹毫不留情地点名批评柳墨轩。此后汪铮禹一身正气、拒贪拒腐一事,总部上下无人不知,柳墨轩也因此成为众人笑柄。

    笑,是会传染的。看到柳墨轩的窘态,秦北飞也无声地笑了。两名便衣特务飞奔而来,在秦北飞面前停下。一个特务说,秦组长,目标已经锁定了,宝山路一百〇四弄九十八号。另一个特务说,刚才又进去两个人,天黑,看不清相貌。秦北飞说,一起抓,行动!在两名便衣特务引领下,众特务迅速行动起来,一窝蜂似的朝前方跑去。柳墨轩一时惊诧,原来秦北飞早已得到情报,十分清楚“西湖”夫妇的住址,而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地位,将会越发尴尬。

    10

    宝山路一百〇四弄九十八号是一处普通的民宅,甚至有些破旧。拉着窗帘,昏黄的灯光让房间显得有些压抑。气氛也是压抑的。代号“西湖”的中共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是个中年人,姓周,就坐在那里,看着妻子给左铭烨、蒋金刚倒茶。周妻怀孕五个月了,肚子隆起,有些行动不便。

    左铭烨心事重重,压抑着情绪。

    左铭烨说,老周,是我汇报工作,还是您先布置任务?

    老周说,江华同志,三年多了,组织突然联络你,你应该猜到了,是紧急情况。上级决定“唤醒”你。老周称呼左铭烨为“江华同志”,是沿用了当年在江西中央苏区的称呼。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左铭烨心里热乎乎的,眼睛湿润了。

    老周说,江华同志,你蛰伏上海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现在是你这个财神爷登场的时候了。你肯定知道“唤醒”意味着什么,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执行怎样艰巨的任务,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次我们要动用自己的家底了。

    左铭烨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数目是多少?老周说,全部家底,运往延安。周妻忙活完正要落座,老周开口了,说,你到外边盯着点儿。周妻答应着离开。等妻子出门,老周这才低声说:延安指示,由你担任此次行动的总指挥,我上海地下组织全员无条件配合你的行动,另外,你还有权调动苏沪杭地区我部的所有武装力量。左铭烨说,老周,我明白了,什么时间启运?老周说,当然是越快越好,回去之后马上制定行动方案,我这边已经通知了相关人员,连夜开会,提前做好准备。

    行动在即,左铭烨必须向组织表态,他字斟句酌地说,老周,作为我党这批重要资产的守护人,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组织的召唤。中日战争不可避免,国共合作协议即将落到实处。我分析,我党这批数目庞大的战略黄金将用于装备即将开赴抗日前线的红军部队。

    老周感慨地说,你猜对了,这正是上级的意图。好钢用在刀刃上,为了抗击日寇,我党不惜动用全部家底,这需要何等的魄力?!可是国民党南京当局却打着小算盘瞻前顾后,甚至故意设置障碍,暗中掣肘,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应对方案。

    左铭烨说,我明白。老周说,好了,江华同志,你早点儿回家,让蒋金刚送你。左铭烨说,不用了。老周的态度很坚决,他说,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任务的核心,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即日起蒋金刚要对你进行贴身保护,必须确保你的安全。既然是组织决定,左铭烨便不再坚持,他犹豫着说,还有件事要向组织汇报,马良……马良同志牺牲了。话未说完,左铭烨的泪水已模糊了双眼。老周对此显然很吃惊,问道,他暴露啦?左铭烨解释,不是国民党特务干的,马良同志死于日本奸商之手!老周黯然神伤,心情复杂地说,江华同志,我理解你沉痛的心情。马良和你情同手足,是从战火中走过来的战友加兄弟,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化悲痛为力量,迅速调整心态,任何原因都不能影响到这次任务的实施。左铭烨说,我懂。老周想了想,又说,关于马良同志的抚恤,我会派人去他的江西老家安顿,你不要担心。蒋金刚即日起顶替马良的位置,到沪通银行任职。一直在场却没有插话的蒋金刚听到这话,明显不乐意了。他说,银行这活儿老子干不了,一扒拉算盘珠子就脑仁疼。蒋金刚的态度让老周有些恼火,他加重了语气说道,这是组织命令,你还想讨价还价?!不会打算盘,今天晚上就学!蒋金刚翻着白眼表示不满,但是不敢顶嘴。

    11

    秦北飞和柳墨轩赶到“西湖”夫妇家的时候,左铭烨和蒋金刚已经离开了,如果不是柳墨轩怀有抵触情绪,行动中耽搁了几分钟的时间,也许他们就没有以后的那么大费周章了,在“西湖”夫妇家抓到“牡蛎”左铭烨,一切就都结束了。当然他们的目标并非“牡蛎”,而是“西湖”夫妇,因此从这个角度讲,他们当晚的行动应该属于大获全胜。敲门声在持续,周妻穿过院子,走向院门,边走边问,谁呀?柳墨轩隔着门回答,是我,墨轩。周妻上前,打开院门,秦北飞和柳墨轩走进院子。柳墨轩说,嫂子,老周在吗?周妻是个老地下工作者,基本的警惕还是有的,她没有回答柳墨轩的问题,反问道,柳墨轩,你跑到上海来做什么?柳墨轩正要解释,老周出现在门口,说了句,让他进来吧!周妻引柳墨轩、秦北飞进屋,张罗茶水。老周则怀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柳墨轩和秦北飞。秦北飞阴沉着脸看着老周。两人一对眼,老周心里就全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只狼啊!老周不动声色,就在周妻弯腰给秦北飞倒茶的瞬间,老周躲过秦北飞的视线,偷偷摸了摸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枪。

    这个动作,被柳墨轩看在眼里,但没有声张。

    柳墨轩说,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汪铮禹通过秘密渠道掌握了我党一份重要情报,是关于“牡蛎”以及那批即将启运延安的战略黄金的。情况紧急,我来不及上报,先赶过来通知你。

    老周突然对妻子发火道,没看见我们在谈正事吗?还在这里干什么?出去,陪隔壁李姐打会儿麻将去。

    周妻瞬间明白了老周的用意,也意识到了危险,但她不想走,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丈夫身陷虎口,独自逃生。当然她也知道,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柳墨轩如果有问题,他们是不会让自己轻易离开的。这么一想,周妻便坦然了,挺着大肚子走向里屋,边走边说,行,你们聊,我进屋躺会儿。

    老周等妻子进了里屋,才转向柳墨轩,问道,汪铮禹什么时候拿到的情报?柳墨轩说,今天上午。老周琢磨着说,这么说行动已经泄密啦?柳墨轩说,是的,汪铮禹很狡猾,你要多加小心啊!老周,我们曾经一起携手战斗,我可不希望你出意外。老周感激地说,墨轩,这件事真得谢谢你了,喝茶。柳墨轩伸手去端茶碗,老周变了脸色,突然摸枪。柳墨轩早有准备,哧溜一下,躲到桌子底下。秦北飞眼疾手快,抬手一枪将老周击毙。躲在里屋的周妻听到枪声,持枪冲出来。秦北飞一枪将她撂倒,数名国民党特务蜂拥而入。躲在桌子底下的柳墨轩看到这一幕,心情复杂。周妻捂着受伤的肩膀虚弱地靠在墙角,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秦北飞等特务持枪逼近受伤的周妻。周妻闭目等死。秦北飞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质问周妻说,“牡蛎”是谁,说出他的名字,我放你一条生路!周妻说,不知道!秦北飞打开手枪保险,退后一步,瞄准周妻,恶狠狠地说,我数三个数,不说,就送你见阎王!周妻冷笑,开枪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秦北飞恼火地就要开枪,柳墨轩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凑上前劝解道:嫂子,何必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你想死,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想死,你应该替孩子想一想,他多可怜啊!周妻苦笑说,孩子不会记恨我的!牺牲是我留给他的遗产!秦北飞冷笑着收枪,说,我保证你会开口的,带走。众特务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周妻拖向屋外,身下的血迹划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

    12

    左铭烨的公寓是一栋豪华别墅,装修考究,陈设不俗。左铭烨落座,摆手示意蒋金刚也坐。蒋金刚警觉地东张西望,没有看到左铭烨的动作。这时佣人张嫂走了过来。张嫂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粗手大脚的,发髻挽得很用心,头发也是干净的。张嫂说,大少爷,喝茶还是咖啡?左铭烨看向蒋金刚,问道,喝茶?蒋金刚没好气地说,不渴!左铭烨说,张嫂,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既然大少爷吩咐,张嫂便不再多言,弯着腰后退两步,便离开了,进入佣人房,关好房门。蒋金刚疑惑地说,你住这里?左铭烨说,有什么问题吗?蒋金刚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老子都怀疑你贪污组织经费!左铭烨低声解释说,蒋金刚同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从我回到上海的那天起,三年多了,上级没有给过我一分钱的组织经费。蒋金刚说,那你告诉老子,你这房子哪来的?偷的,还是抢的?左铭烨说,这是我左家的私产,哎呀,不说这些了。蒋金刚,如果你到沪通银行任职,嘴上总是老子、老子的,这不太合适吧?蒋金刚一梗脖子说,老子说话就这样!左铭烨说,你先坐下,这件事我们再商量。蒋金刚落座,问道,商量什么?左铭烨字斟句酌地说,是这样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把你安排在沪通银行恐怕确实有些问题,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沪通银行最近正在裁员。蒋金刚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呼呼地说,瞧不上我直说,你以为老子愿意伺候你?!要不是老周安排老子做你的下线,鬼才愿意跟着你。左铭烨说,你别多想,我不是这个意思。蒋金刚说,少废话,我先走了,有事到吴淞口码头找我。蒋金刚朝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扭头返回,指着左铭烨的鼻子说,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穿着打扮像个阔少爷,住这么大的房子,家里还有佣人伺候,你看看你这副作威作福的倒霉样子,像一名共产党员吗?你记住,如果发现你有任何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说完,蒋金刚气呼呼地离开了。左铭烨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他不高兴,但是从蒋金刚刚才的表现来看,他对组织倒是忠诚的。左铭烨不了解蒋金刚这个人,自然也不想把他留在身边,留在身边的必须是知根知底的人。可是老周安排蒋金刚做自己的下线,就是组织决定,左铭烨必须服从。马良走了,蒋金刚能成为得力的左右手吗?这一点,左铭烨心里真没底。想到这些,左铭烨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靓丽的身影——妻子林红颜。

    进入书房,左铭烨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一张照片,摩挲着。相框中,是左铭烨、林红颜夫妇的合影,两人都穿着红军的军装,两张笑脸,透着甜蜜。这张合影是他们夫妇的结婚照,照相地点是在江西瑞金。看着照片中林红颜的笑脸,左铭烨陷入美好回忆之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回过神来,觉得脸上凉凉的,手一摸,是泪水。

    左铭烨喃喃地说,红颜,你要是能来我身边该多好。话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劲,羞愧一笑说,你听到这话,肯定又要批评我儿女情长了,你说的对,我们都应该服从组织安排,不过好消息我还是要告诉你,完成这次任务,我就不用留在上海了,我们夫妻终于能团聚了。

    想到任务,左铭烨迅速行动起来。他将照片小心地放入抽屉,认真锁好,起身来到书架前,找出一张中华民国全图(民国二十五年印制),将地图铺在桌面上,先用笔圈画上海区域,接着沿着南京、武汉、西安、延安画线,地图上出现了一条清晰地弧形路径。

    左铭烨盯着地图上的弧线,愁眉紧锁。组织上交给左铭烨的任务,是将那批存储在沪通银行的战略黄金转运延安,然而路途遥远,最关键的是要设法通过国民党重兵防范的严控区。如果是一张支票,装进衣兜就可以轻松带走,可那是十万两黄金啊!如何做到掩人耳目?如何躲过国民党特务的追查?任务的艰巨程度可想而知。左铭烨的情绪已经从刚接到任务时的兴奋,转到了深深的忧虑与思考之中。左铭烨就这样保持着思考的姿势,盯着地图看了一夜。

    13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秦北飞和柳墨轩。两人显得很疲惫,秦北飞站在窗前,面对微白的天际揉着鼻梁骨。柳墨轩强打精神靠在椅子上。这里是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一座幽静的院落,树木参天,枝繁叶茂。

    一个国民党特务进门,低声说,组长,人又不行了。秦北飞朝门外跑去,柳墨轩从椅子上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揉着酸麻的双腿。隔壁就是审讯室。秦北飞进门时,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给周妻做检查。周妻被捆在刑具上,处于晕迷中。秦北飞不耐烦地说,死了吗?一名医生说,失血性休克,不能再动刑了,否则有生命危险。柳墨轩赶过来,出主意说,秦组长,要不明天再审?秦北飞说,天亮之前,必须撬开她的嘴!然后他看向医生说,想办法让她睁开眼睛,她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另一名医生拿出一支针剂,给周妻注射。不一会儿,周妻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秦北飞和柳墨轩,眼睛又闭上了。柳墨轩说,嫂子,到了这里,你是死活熬不过去的,说了,还能少受点罪。你懂我的意思吧?周妻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字,滚。秦北飞一把将柳墨轩推开,疯了一样接连扇了周妻数个耳光,直到打累了才住手,喘着粗气走到一旁。周妻的牙齿被打掉了几颗,嘴里满是血水,但她微笑着看着秦北飞,眼里充满了轻蔑。周妻说,就这点本事?来呀,杀了我。

    秦北飞抄起一把匕首,来到周妻面前,琢磨着,匕首抵住周妻的心脏部位。周妻依然保持着微笑,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秦北飞忽然改了主意,匕首贴着周妻的乳房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了她隆起的肚皮上。周妻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慌乱。

    秦北飞说,周太太,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牡蛎”是谁。说了,我保证你们母子平安。不说,我会让你看到你的孩子死在你的面前。周妻惊惧,肚皮努力躲闪着匕首的锋刃。秦北飞说,想看看你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吗?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周妻愣住了,或者说是手足无措,总之她就这样眼神僵硬地看着秦北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秦北飞说,还不说是吧?好,我这个人说到做到。秦北飞手上用力,匕首瞬间刺破周妻的肚皮,接着缓缓切下,周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肚皮正在裂开,突然疯了一样大叫,号啕大哭,她已经彻底崩溃了。秦北飞一摆手,两名医生上前给周妻处置刀口。周妻依然吓得大叫,喊着喊着失了声,只见张嘴没有动静。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秦北飞、柳墨轩主审,并叫来一个特务担任书记员。整个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突然变得静寂无声,静得有些怪异。

    天亮了,漫天朝霞染红了行动处的大楼。数名国民党特务从楼内跑出来,迅速登车,启动车辆。几辆轿车先后驶出院落。秦北飞和柳墨轩踌躇满志地出现在台阶上。柳墨轩说,没想到周太太最终还是跟我们合作了。秦北飞说,你们共产党都是软骨头。说着,秦北飞低头钻进停在眼前的轿车,柳墨轩无奈地跟上,从另一侧上车,与秦北飞同坐在后排位置上。柳墨轩说,秦组长,我再强调一遍,我现在和你一样,都是国民党特工总部南京行动处的特勤人员。秦北飞不再搭理他,对司机说,去沪通银行!

    14

    沪通银行大楼前有几个国民党特务徘徊,统一的黑色中山装显得特别扎眼。左铭烨驾车驶来,车还没停稳,特务们已经围拢上来。左铭烨一惊,下意识地摸向藏在后腰的手枪。

    一名特务扒着车窗,很不客气地问,是左铭烨先生吗?左铭烨说,是我。特务说,兄弟是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的,请你马上下车!

    在两名国民党特务的押解下,左铭烨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秦北飞和柳墨轩早已等候在这里,见左铭烨进门,秦北飞起身,柳墨轩却依然靠在沙发上,动也不动,阴沉着脸盯着左铭烨,不说话。

    左铭烨看了一眼秦北飞,又看向柳墨轩,忽然愣住了。这个人他认识!当年在中央苏区,左铭烨、林红颜和马良等人转移途中遭遇一股国民党军。是柳墨轩的红六团及时出现,打退了敌人,保护了中央苏区工农银行的资产。妻子林红颜当时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柳墨轩,是红六团选派参加龙岩青干班的。柳墨轩曾是一名红军干部,如今却和国民党特务混在一起,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左铭烨面带微笑,问他们说,二位长官找我什么事情?秦北飞掏出手枪,枪拎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来到左铭烨面前,说,我们是来抓捕共产党的。左铭烨一惊:谁是共产党?秦北飞说,我也想知道谁是共产党,要不你来告诉我?左铭烨与秦北飞对视,相互揣度对方的用意。左铭烨又看了柳墨轩一眼,忽然镇静下来,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长官,这种事情可不能开玩笑。柳墨轩起身,拿出一张公函,上前递给左铭烨。柳墨轩说,左先生,我们已经得到确切线报,共产党在上海从事大宗走私以及贩毒活动,巨额赃款隐匿于上海某家银行,这是协查公函。我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办案,提供贵行十万元以上存款账目名单,包括等值的黄金珠宝、股票证券等等。

    左铭烨找借口说,抱歉啊长官,这件事情太大了,需要我行董事会的批准。

    秦北飞把玩着手枪,不屑地说,别拿董事会当借口。我们已经查过了,沪通银行的董事长左世章是你的父亲,你们左家的股份居然占到了沪通银行总股份的九成,简单地说这家银行基本上就是你们家的私产。

    左铭烨解释,不能这么讲,大股东、小股东都是股东,董事会有董事会的规矩。

    秦北飞收枪,说,相关账目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之前交到我的办公室,你亲自去送。我叫秦北飞,在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三楼办公。从现在开始,贵行超过十万元的进出账目,必须提前向我通报!明白吗?

    左铭烨为难地说,那好吧,我这就安排。守门的国民党特务打开房门,秦北飞、柳墨轩朝门外走去。柳墨轩路过左铭烨时,突然停下脚步。柳墨轩说,左先生,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左铭烨说,我倒是没有印象。柳墨轩说,噢,也许是我记错了。告辞。左铭烨微笑着说,长官慢走。看着柳墨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左铭烨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思索着。左铭烨分析,柳墨轩之所以没能认出自己,是因为他们在多年前只有一面之交,如果妻子林红颜在这里,那就是另一番场景了。柳墨轩与林红颜熟识,他俩是青干班的同学。这么一想,左铭烨反倒庆幸妻子没有随他一起来上海执行任务。地下工作,单凭侥幸是不行的,左铭烨担心早晚有一天柳墨轩会认出他来,因此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柳墨轩叛变,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突然出现在上海,对我地下组织构成极大威胁。与此同时,国民党特务开始调查、监视沪通银行,显然我地下组织向延安转运黄金的行动计划已经泄露,左铭烨决定,立即去找“西湖”夫妇商量对策。

    想到这里,左铭烨起身朝门口走去,崔新轲风风火火地进屋。崔新轲说,铭烨,你这里也来国民党特务啦?左铭烨一乐,说,是不是也去了你们复兴银行?崔新轲说,没错啊,一大早就有一帮国民党特务跑到我们银行,说是要查抄共产党的私产,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左铭烨,我看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崔新轲说,你说的对啊!所以,赶紧考虑我的建议,如果我们和汪先生、孔先生合资成立一家具有政府背景的联合银行,谁还敢来查我们?左铭烨思索着,快步来到窗边,朝楼下张望。崔新轲说,别看了,估计上海所有的银行、金库现在都被国民党特务给盯上了,这叫什么事啊!

    此时,秦北飞和柳墨轩乘坐的轿车还没有开走,就停在沪通银行楼下。柳墨轩透过车窗朝沪通银行楼上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还是只想在秦北飞面前做出职业特工的敬业姿态。

    秦北飞说,你觉得左铭烨这个人怎么样?柳墨轩说,挺有风度,身家不凡的银行家啊,跟你我不是一类人。秦北飞说,我觉得这个左铭烨有问题。柳墨轩说,你怀疑他?发现了什么疑点吗?秦北飞说,刚见面的时候,他似乎有些紧张,但是面对我的枪口,他倒出奇地镇静,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如果不是一个多年混迹上海滩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奸商,那他一定就是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共产党!

    柳墨轩琢磨着,说,嗯,有道理。秦北飞说,回去提审那个娘们儿,最好找个机会,让她和左铭烨当面对质!

    15

    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一片繁忙景象,与晚上的寂静反差巨大。三三两两的穿军装特工,各色车辆不时进进出出。秦北飞和柳墨轩乘坐的车辆进门时,居然还等了一会儿,给出去办事的车辆让路。

    周妻挺着大肚子站在窗前,朝院里张望,正看到秦北飞从轿车里探出脑袋。周妻吓了一跳,连忙躲回床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洁白的床单,干净的被褥,待遇已经大不同了。

    周妻靠在床头,心事重重。秦北飞、柳墨轩先后进屋。柳墨轩说,嫂子,住在这里还习惯吧?周妻没搭腔,愣愣地想着心事。秦北飞走了过来。周妻下意识地躲闪着,攥着被子的手竟有些发抖。秦北飞说,周太太,上海所有的银行、金库都已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中。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共党那批黄金是存储在银行的?周妻说,我保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请你放过我的孩子。秦北飞说,你放心,我这个人说到做到,但是你不能耍花招。你真不认识“牡蛎”?周妻,真不认识。柳墨轩说,嫂子,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们夫妇俩是“牡蛎”的上线,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他?这不符合常理啊!周妻说,见是见过,就见过一次,还是老周接待的。这位代号“牡蛎”的同志刚刚被组织“唤醒”,之前他始终处于蛰伏状态,好几年都没有接受过任务,我真的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秦北飞,这么说如果你俩见面,你是可以认出他的?周妻说,能,我肯定能认出他来!

    16

    “西湖”夫妇遇难的消息,是下线蒋金刚带来的。当时,左铭烨正与崔新轲商量成立联合银行的事情,蒋金刚直接闯进来,着急地说,老周夫妇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蒋金刚的着急显而易见,但是他当着崔新轲的面说这样的话,还是让左铭烨惊出一身冷汗。崔新轲纳闷地问,老周是谁?左铭烨扯谎说,新轲,我给你介绍一下,我远方表弟,老家来的,他叫蒋金刚,刚到上海不久,老周是他的房东。崔新轲说,那你们谈,我先走一步。崔新轲出门,左铭烨生气地指了指蒋金刚,算是无声的责怪。蒋金刚情绪激动地说,老周夫妇怎么死的?老子怀疑这件事跟你有关!左铭烨说,来上海好几年了,我就昨天跟他们见过一面,跟我有什么关系?到底怎么回事?蒋金刚说,我去找老周,发现家里没人,地上都是血迹,据邻居说,昨天晚上周家传出枪声,还看到抬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左铭烨听到这里,满脸悲伤。“西湖”夫妇的牺牲,直接导致左铭烨与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而且自己是否暴露,不得而知。任务时间紧迫,左铭烨来不及多想,连忙给蒋金刚布置任务。

    左铭烨说,老周那里你不要再去了,你先换一个住处,等我下一步的安排。蒋金刚说,“西湖”夫妇没了,怎么跟上级联系?

    左铭烨说,没有办法,只能等待上级主动联系我们。但是别忘了我们的秘密任务,在此期间,不仅不能停顿,反而应该加紧筹备。蒋金刚说,你筹备你的,老子要报仇。左铭烨加重了语气说,蒋金刚同志,你不要冲动,更不能蛮干,所有事情等我从南京回来再说。蒋金刚说,你去南京干什么?左铭烨说,不要多问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安排具体任务的。

    17

    左铭烨从公寓出来,张嫂帮他拎着皮箱。左铭烨正要上车,一辆黑色轿车疾驶而至,挡住他的去路,几名国民党特务跳下车。左铭烨紧张判断着形势。

    一名特务说,左先生,兄弟是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的。

    左铭烨说,找我什么事?

    特务说,是秦北飞秦组长要见你,请吧!

    左铭烨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我刚想起来,他想要一份银行储户名单,已经准备好了,我现在去办公室拿。说着,左铭烨拎着皮箱要走,结果被特务拦下。特务说,什么也不用拿,你现在马上跟我们走!

    左铭烨就这样被挟持着来到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坐在了刑讯室受审的椅子上。此刻,左铭烨紧张万分,后背被汗水浸透。来的路上,他已经仔细分析过各种可能性,上线老周夫妇遇害,他自己也不安全了,或许已经暴露,那肯定是出不去了,他之所以紧张,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焦虑,巨大的焦虑。十万两黄金的巨额专项资金转运的计划一旦夭折,那将是组织多大的损失啊,大到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见秦北飞和柳墨轩进门,看守左铭烨的国民党特务将他的皮箱摆在桌面上,打开。柳墨轩查看皮箱内的物品。秦北飞说,左先生,看样子你是要出远门啊!左铭烨说,不远,去南京。正翻看左铭烨皮箱的柳墨轩突然一声惊叫,有枪!秦北飞上前,从皮箱夹层内摸出那把手枪,又回到左铭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他解释。左铭烨说,这把枪是我防身用的,有什么问题吗?秦北飞说,我的人晚去一步,你就逃之夭夭了。左铭烨说,我为什么要逃?秦北飞说,因为你害怕,你一定知道你的上线出事了,所以就想尽快离开上海对不对?左铭烨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秦北飞突然严厉地喊道,别狡辩了,牡蛎先生,我劝你最好老实点儿。

    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轻易把嫌疑人带到这里来!

    “牡蛎”这个词从秦北飞的嘴里飞出来,就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左铭烨的软肋,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慌,虚弱地靠回椅子上,手脚冰凉,紧张冒汗,一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样子。秦北飞盯着左铭烨的眼睛,得意地冷笑。

    真的暴露了吗?

    左铭烨怀着一丝侥幸,慢慢喘着气,不甘心地看向柳墨轩,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讯息。柳墨轩啪的一声合上皮箱,走过来对秦北飞说,皮箱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毛钱也没有带。接着他又问左铭烨,你真是要去南京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出门不带钱的。所以,只能说明你是仓皇出逃。

    听到柳墨轩的蹩脚分析,左铭烨本来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柳墨轩也许是太心急了,仅凭推测就想定罪,这不是笑话吗?柳墨轩手里没有证据,秦北飞有没有也值得怀疑。想到这里,左铭烨决定进一步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于是他装作情绪激动的样子嚷了起来。

    左铭烨说,谁出门不带钱?你们摸摸我的衣兜,里边是什么!我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们却污蔑我是共产党,居心何在?!

    秦北飞说,左铭烨,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牡蛎”,马上见分晓。现在我让你见一个人,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见到的人,之后我会赏你一颗子弹。

    刑讯室的房门打开了,周妻在两名国民党特务的押解下走了进来。左铭烨见到周妻后恍然大悟,原来秦北飞手里真的握有王牌,这一局看来自己要输了。局势一旦明朗,左铭烨心里反而坦然了,平静地看着周妻。

    周妻也看到了左铭烨,四目相对,心情复杂。柳墨轩说,嫂子,你仔细瞧瞧,这个人你认识吗?周妻说,认识。秦北飞打开手枪保险,枪口抵住了左铭烨的脑袋。左铭烨闭目等死。柳墨轩往旁边躲了一步,接着问,他的代号是不是“牡蛎”?周妻说,他应该不是我们的同志。秦北飞疑惑地说,刚才你还说认识他!周妻解释,他是沪通银行的职员,有一次我去沪通银行存钱,是他帮我填的单子。

    秦北飞恼怒,一记耳光将周妻打翻在地。周妻捂着肚子想爬起来,忽感一阵腹痛,又痛苦地倒下了,身下淌出一摊鲜血。柳墨轩和在场的几个特务急忙上前查看。左铭烨揪心地看着这一幕,不能有所动作。

    人送到教会医院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孩子最终没能保住,周妻则侥幸捡回一条命。秦北飞和柳墨轩在教会医院走廊里商量,怎么处置左铭烨。

    秦北飞说,该怎么办怎么办。连夜提审,大刑伺候,看他招还是不招!柳墨轩说,万一我们抓错了人,左铭烨不是共产党呢?秦北飞说,错了就错了,如果他不是共产党,那就秘密处决,对外宣布,左铭烨是自杀。

    此时,坐在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刑讯室椅子上的左铭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秦北飞宣布了死刑。他找旁边的国民党特务要了一支烟,点燃,悠悠地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左铭烨假装咳嗽,掩饰眼中的泪水。“西湖”夫妇都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老周牺牲,周妻被俘,他们都没有出卖自己的同志,反而用生命和鲜血践行着入党誓言。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左铭烨为有这样的战友感到骄傲和自豪。

    烟抽完了,左铭烨的心神也安定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于是脑子里便再一次过滤“移花接木”转运黄金计划的各个环节,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18

    紧邻黄埔公园的左公馆十分气派,这栋西式建筑掩映在湖光山色之间,弥漫着一股富贵之气。院门是宽大的栅栏铁门,高约两米,透过铁门可以看到挂在屋檐下的两面旗子,一面是中华民国国旗,另一面则是国民党党旗,清晰昭示着左公馆的政府背景。左铭烨的养父左世章就住在这里。

    左铭烨被国民党特务带走的消息传到左公馆,大太太、二太太都赶紧下了楼。左世章正拍着桌子,大发雷霆。张嫂战战兢兢,不敢插话。

    左世章说,他们凭什么抓我儿子?谁给这帮狗特务的权利?滥捕滥杀,胆子也太大了吧?祸根在哪儿?就在这腐败无能的南京政府!只知道欺负自己的子民,日本人强占东三省,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日本人的军舰肆意横行黄浦江,他们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左世章气得咳嗽不止,两房太太赶紧上前劝解。

    大太太说,老爷,你别着急,注意身体。

    左世章说,我能不急吗?铭烨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没完!

    二太太说,老爷,要不我去给我舅爷打个电话,他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职,大少爷这件事他一定能帮上忙。左世章说,天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还是直接去找郭副市长。见左世章要出门,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拦他。大太太说,老爷,你不能去啊,听说这个郭副市长跟共产党走得很近,南京方面已经对他颇有微词,没准儿哪天郭副市长就要掉脑袋,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去找他。二太太说,对对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敏感时期,还是避嫌的好。

    左世章说,避什么嫌?共产党远在甘陕,都能发出抗日的呼声,而我们国民党呢?还在持续内斗,争权夺利,简直滑稽可笑!如果还这样下去,我是要考虑退党的!

    左世章说着,接过管家递来的拐杖,大步朝门外走去。大太太和二太太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大太太朝张嫂招手,张嫂凑过来。大太太说,张嫂,你赶紧回去盯着点儿,再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们。张嫂应声离去。不等张嫂走出房门,二太太已经拉着大太太的手上了楼,高跟鞋发出一阵急促的声响。楼上左转,是左世章的书房。两个女人进了书房,低声交流,显得神秘兮兮的,像是做贼一样。二太太说,我觉得还是得给舅爷打个电话。大太太说,可是老爷不让打电话,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二太太说,你是大太太,你拿主意。我觉得吧,只要能救铭烨,即便挨老爷一顿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大太太犹豫着说,要不我们就打一个?二太太说,打吧!说着,二太太抄起电话听筒拨号。等了一会儿,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接线员甜美的女声。接线员说,您好,请问要哪里?

    二太太说,我是左公馆,给我接南京。

    19

    秦北飞在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行动处的办公室显得凌乱不堪,办公桌上堆满了档案资料,甚至地板上也摆了两摞。秦北飞和柳墨轩正围拢在茶几旁,翻看照片,其中有左铭烨、崔新轲和左世章,大概十几张的样子。

    一名国民党特务抱着几本卷宗进门。特务说,秦组长,这是从警察局查到的上海部分银行高层的资料。秦北飞头也不抬地说,放下吧!特务将卷宗放在茶几上,转身离去。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秦北飞正研究左铭烨的照片,对此充耳不闻。柳墨轩只好起身,拿起听筒说,喂,哪位?对方说,汪铮禹。柳墨轩啪的一声,打个立正,并迅速堆起笑脸说,原来是汪长官,您有何吩咐?汪铮禹问,墨轩,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叫左铭烨的人?柳墨轩看向秦北飞。秦北飞显然已经知道是上峰汪铮禹的电话,朝这边走了过来。柳墨轩见状,对听筒说,汪长官,左铭烨的事情还是让秦组长亲自跟您汇报吧!说完,他将听筒递给秦北飞,自己躲到一旁。秦北飞说,汪长官,我怀疑左铭烨是共产党。汪铮禹问他,有证据吗?秦北飞有些犹豫,他说,直接的证据,暂时没有,不过我是这么设想的……

    秦北飞话没说完就被汪铮禹打断了,他说,没有证据就给我放人!上海现在的形势,你还嫌不够乱吗?别忘了,你们特工总部是替党国消除威胁、稳定局势的,别让老百姓在背后戳你们的脊梁骨,骂你们是发国难财的狗特务!秦北飞说,汪长官,是谁在背后捣鬼,告我的黑状。汪铮禹说,不到一小时,好几个电话打到了我这里,都是因为这个左铭烨。北飞啊,你可能捅了马蜂窝呀。我不可能只听一面之词,但是也不会无理由地袒护下属。观其言而察其行,你们在上海的一举一动,南京都看在眼里。如果谁敢以办案为名贪赃枉法、滥杀无辜,一定严惩不贷!

    秦北飞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秦北飞紧握着话筒,恶狠狠地看向柳墨轩,摔了电话。柳墨轩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他,出了什么事情?秦北飞说,这个左铭烨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居然南京政府的高官都过问此事了。柳墨轩说,汪长官的意思是?秦北飞说,放人。可是我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说着,秦北飞掏出手枪检查枪械,拎着枪朝门外走去。柳墨轩预感到不妙,上前阻拦说,秦组长,你要冷静,你想干什么?秦北飞举枪对准柳墨轩,吼叫:你给我滚蛋!左铭烨今天必须死!就算上峰追责,我秦北飞一个人担着!

    秦北飞的轿车风驰电掣,在郊外土路上颠簸。秦北飞黑着脸开车,后排位置上的左铭烨黑布遮眼,双手被捆得结实。不知过了多久,轿车戛然而止。秦北飞跳下车,将左铭烨从车内拽下来。左铭烨跌跌撞撞,被秦北飞拖着走进一片小树林。树上的鸟儿被惊扰,扑啦啦飞起,掀起一阵阴风。

    蒙着双眼的布条被秦北飞一把扯掉,左铭烨环视周边的环境,苦笑说,就在这里执行?秦北飞说,没错。左先生,临死之前有什么遗言吗?我会把你最后的话转告给你那些信仰共产主义的同志们,比如“西湖”同志。左铭烨说,什么西湖东湖的,你在说什么?秦北飞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左先生,不,我应该称呼你“牡蛎”,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替那些死去的同志报仇?可惜你没有机会了,枪在我手里,而将被枪毙的人是你!

    左铭烨说,别废话了,动手吧!

    秦北飞费解地说,这就完了?“牡蛎”先生,共产党人在临死前不是应该喊几声共产主义的口号吗?你真的啥也不想说?

    左铭烨哈哈大笑,他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枪在你手里,我还能说什么?你说我是共产党,我就是共产党。你说我是牡蛎,我就是牡蛎。我不光是牡蛎,我还可以是扇贝,是龙虾。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你先是拿走我沪通银行的账目,接着又污蔑我是共产党,是不是想打沪通银行的主意?我告诉你,做梦去吧!就算我左铭烨死了,沪通银行的财富也不会落在你手里!

    秦北飞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左铭烨毫无惧色地说,来吧!朝我开枪吧!看我左铭烨会不会眨一下眼睛,因为我死不瞑目啊!对,我是共产党,我是“牡蛎”,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开枪吧!你开枪啊!

    秦北飞说,左铭烨,别逼我干蠢事!

    左铭烨说,你们这些特务本来就愚蠢,抓不到共产党,就拿我这样的人滥竽充数。来吧!秦大组长,杀了我,然后拿我这颗无辜的头颅去找你的上司邀功请赏吧!

    秦北飞有火没处撒,抓狂地朝左铭烨开了两枪。子弹打在左铭烨身侧的树干上,树皮迸飞。左铭烨岿然不动,扬着下巴,一脸胜利者的微笑。

    20

    《申报》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最具影响力的报社之一,位于不足百米的望平街中段,与汉口路相交。来《申报》办事的人络绎不绝,报社经常加班到深夜。《申报》曾在临街的位置开辟了阅报栏,起初只张贴最新一期的报纸,供市民免费阅读。日子一长,阅报栏的内容也丰富起来,有最新的报纸,也有寻人启事、电影海报什么的,阅报栏也因此变成了五花八门的信息栏。

    左铭烨走出《申报》大楼,四下打量,发现一位穿着性感、时尚的年轻女性正站在阅报栏前,欣赏着影星阮梦蝶的大幅电影海报。左铭烨招呼了一声,年轻女子转过身来,原来正是阮梦蝶本人。见左铭烨走过来,阮梦蝶笑脸迎上前,挎上他的胳膊。两人边走边聊,感觉就像是一对老夫妻。

    阮梦蝶说,铭烨,这么晚了你去报社做什么?

    左铭烨说,是这样的,上海局势紧张,我们沪通银行计划在南京开设分行,以便转移资金,保障民众利益,董事会已经通过了,所以就在《申报》上刊登一份董事会决议。

    说着,两人走进了一家中式餐厅。显然左铭烨是这里的熟客,侍者直接引他们来到靠窗的桌位,开红酒的间隙,生煎包和大闸蟹已经摆上了桌。阮梦蝶品一口红酒,这才说出自己的担心。

    阮梦蝶说,听说你被国民党特务带走了,家里人都很着急。左铭烨说,这件事我爸也知道了吧?阮梦蝶说,当然知道。你能出来,肯定是老爷子上下运作的结果。他哪年加入的国民党,资历不是明摆着嘛,谁也得给他一个面子。左铭烨说,你是不是也替我担心了?阮梦蝶说,我还好,这段时间一直拍戏,回到家,你已经没事了。铭烨,国民党特务为什么抓你?左铭烨一乐,装糊涂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左铭烨与阮梦蝶碰杯饮酒,看到蒋金刚走进了餐厅,两人交换了眼神。

    蒋金刚转身离去。阮梦蝶发现左铭烨心不在焉,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还约了别人啊?左铭烨说,没有啊,今天特意为你接风洗尘。阮梦蝶嗔怪道,铭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情调?

    左铭烨正想说什么,发现两个年轻姑娘捧着本子在附近徘徊,朝阮梦蝶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左铭烨一乐,对阮梦蝶说,你的影迷来了。见影星阮梦蝶面带微笑地朝她们这边看过来,两名姑娘这才鼓起勇气来到她的面前。其中一人说,打扰了,阮梦蝶小姐,我最喜欢你演的电影,能给我们签个名吗?左铭烨说,你们签,我去趟洗手间。

    左铭烨没有去洗手间,直接来到餐厅外,蒋金刚正在等他。左铭烨观察左右,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这才来到蒋金刚面前,低声问道,周太太找到没有?蒋金刚说,找到了,就在教会医院。左铭烨说,好,事不宜迟,今天晚上营救,你做好准备。晚上十点,教会医院见。

    左铭烨回来时,阮梦蝶已经喝光了杯中红酒,百无聊赖地等着他。左铭烨见状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遇到个熟人,随便聊了两句。阮梦蝶说,我怎么总觉得你心不在焉啊,铭烨,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总放在心上。看你提心吊胆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左铭烨找借口说,其实我是为银行的事烦心。阮梦蝶说,铭烨,这些年你独自支撑着沪通银行的事务,真是太辛苦了。不过,有些事情我觉得挺奇怪的,比如说你爸名义上是沪通银行的董事长,可是你却从来不让他插手银行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左铭烨:我爸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不能让他再操心了。阮梦蝶:可是老爷子有一次和我聊起沪通银行,好像挺感兴趣的。毕竟是自家人,总比用外人强吧?你对他老人家还信不过?左铭烨说,好了,不说这些,吃完饭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再去看看我爸。

    阮梦蝶来了兴致,笑嘻嘻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句话让左铭烨左右为难。阮梦蝶不是外人,当然也不是内人,顶多算是个红颜知己。最初她只是左铭烨家的房客,日子一长,两人发现互相挺谈得来。正因为阮梦蝶是左铭烨的朋友,左家没有拿她当外人。阮梦蝶浸染电影圈多年,依然单纯如水,其不谙世事的脱俗性格深得大太太和二太太喜欢。

    基于上述关系,阮梦蝶提出一起去左公馆,左铭烨不好拒绝,但他为什么为难?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去看父亲。看望父亲只是托词,左铭烨是想送阮梦蝶回家之后,自己再去教会医院,与蒋金刚汇合,以营救自己的同志。

    想到这里,左铭烨说,梦蝶,我又想了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就不去我爸那里了,你刚拍完戏,一定累坏了,这样吧,早点儿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们再过去。

    左铭烨的托词被阮梦蝶误以为是体贴的关心,心里一暖,脸就红了。

    阮梦蝶说,铭烨,我听你的。吃完饭,陪我走走吧。

    左铭烨看表,时间还不到九点,来得及,于是爽快地说,好,没问题。沿着福建路,一直走回家。

    阮梦蝶满意地笑了,朝左铭烨举起酒杯。

    21

    放走左铭烨之后的两天,秦北飞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让进,连柳墨轩也不例外。有时后勤处的特工来给他送饭,发现餐盒仍摆在门口,动也没动。没有人知道他在办公室里做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打了一场败仗。打了败仗的人通常都有一股邪火,于是大家都躲得远远的,以免引火烧身。

    这天晚上,柳墨轩正跟几个值班的特务打牌,忽然接到秦北飞的电话,没有多余的话,秦北飞就说了一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站在秦北飞办公室门前,柳墨轩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门开了,秦北飞红肿着眼睛出现在门口。柳墨轩说,秦组长,你不要太辛苦,共党是抓不完的。秦北飞没有搭腔,转身回屋。柳墨轩跟了进去。秦北飞拿起桌上的一份电文给柳墨轩看,他说,是个好消息,左铭烨的狐狸尾巴恐怕藏不住了。柳墨轩查看电文,问道,什么意思?秦北飞说,不瞒你说,前两天我将左铭烨的履历发给总部,并请求在延安的内线帮忙协查,结果有了意外发现。民国二十二年,在共党苏区工农银行任职的一位处长与左铭烨的履历有几处重叠,那个人的名字叫江华,中华的华。左铭烨的烨,也有这个华字。难道也是巧合吗?据我们的内线调查,这位江处长当年没有随共党大部队转移去陕北,而是留在了江西,另有任务。

    柳墨轩思索着说,中央苏区工农银行?江华?秦北飞说,墨轩,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柳墨轩说,当年在江西,我是在主力红六团,跟苏区工农银行很少打交道,你让我好好想想。秦北飞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很快就能拿到江华的照片,估计照片已经在路上了。

    柳墨轩苦思冥想,忽然眼前一亮,他说,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对那个江华有点印象,没错,他是在中央苏区工农银行任职的红军干部,有过一面之交,但是时间久远,他长什么样子还真想不起来了。

    秦北飞怀疑地看着柳墨轩,冷笑说,想不起来吗?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柳墨轩说,抱歉啊,秦组长,实在是想不起来,不过我认识江华的老婆林延安。秦北飞说,你怎么会认识他老婆?

    柳墨轩说,当年我在红六团队的时候参加过一期龙岩青干班,红军中央苏区工农银行的林延安也参加了,我们是同学。林延安身材苗条,长得漂亮,开朗活泼,所以我对她印象深刻。

    柳墨轩说着,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似乎林延安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如同摆在桌面上的一盘菜。秦北飞厌恶地瞪了柳墨轩一眼。柳墨轩意识到失态,稍稍收敛,刚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又收了回来。

    柳墨轩说,江华有一次来青干班找林延安,林延安给大家介绍说,他是我爱人,叫江华。我心里别扭,转身就走了,寻思林延安这么年轻就结婚了,真是可惜。现在想想,我对江华真没什么印象,就感觉他个子高高的,其他方面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秦北飞琢磨着说,如果左铭烨的老婆是林延安,很明显他就是江华。柳墨轩说,如果左铭烨是江华,那他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追查的“牡蛎”!秦北飞点点头,他说,共党那批黄金就藏在上海某家银行,以左铭烨沪通银行董事的身份推断,他是“牡蛎”的可能性很大。墨轩,今晚辛苦一趟,我们去左铭烨家!

    22

    手表的时针指向十点的位置。蒋金刚的目光从手表上挪开,正看到左铭烨的轿车驶来,停在路边。蒋金刚上前钻进车内。左铭烨说,情况怎么样?蒋金刚说,老周的老婆在426病房,门口只有两个狗特务把守,老子一个人就能对付,你在这里守着,等着接人吧!左铭烨说,还是我们两个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份胜算。蒋金刚说,你怎么跟娘们儿一样婆婆妈妈的?老子说了一个人去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说着,蒋金刚跳下车,走向街对面的教会医院。此时,街上行人稀少,医院的病房楼倒是人影绰绰,灯火通明。左铭烨思索着,打开放在后排位置上的皮箱,拿出一件白大褂穿戴起来。

    426病房位于教会医院的顶楼,相比楼下,这里显得清静多了,空荡荡的走廊,两名国民党特务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外。楼梯口传来啪嗒一声脆响,两名特务警觉,持枪在手,朝楼梯口搜索。蒋金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施展拳脚,干净利索地将两人放倒,左右观察一下,迅速跑到426病房门前,推门进屋。

    “周妻”侧躺在病床上,蒋金刚闯入,径直来到病床前,低声喊道,嫂子,嫂子。

    “周妻”转过身来,原来是一名国民党女特务假扮的。女特务手里的枪已经对准了蒋金刚:不准动,动就打死你!

    藏在门后的两名国民党特务现身,持枪将蒋金刚包围,一名特务将房门关好。蒋金刚束手就擒,懊悔不已。就在这时,房门开了,穿着白大褂、戴口罩假扮医生的左铭烨进门。

    就在特务们愣神的工夫,蒋金刚突然动手,一拳打在女特务的脸上。女特务踉跄后退中撞翻了旁边的屏风,露出周妻的病床。就在蒋金刚动手的瞬间,左铭烨拔枪射击,弹无虚发,接连将两名特务撂倒。

    女特务靠着周妻的床沿,举枪瞄准左铭烨。周妻情急之下,猛地勒住女特务的脖子。女特务挣扎着朝周妻的脑袋开了一枪。与此同时,左铭烨的枪响了,一枪将女特务击毙。左铭烨和蒋金刚上前查看,发现周妻头部中弹,已经死了,鲜血染红了洁白的床单。

    蒋金刚痛苦地喊道,嫂子,嫂子你醒醒,我们来救你啦!

    23

    秦北飞和柳墨轩来到左铭烨的公寓。柳墨轩上前敲门,秦北飞看着手里的红酒思索着。门开了,张嫂探出头来。张嫂说,你们找谁?柳墨轩说,请问,左铭烨左先生在家吗?我们是他的朋友。张嫂说,大少爷出门了,还没回来。秦北飞说,他去哪儿啦?张嫂说,我也不清楚,你们有事回头再来吧!说着,张嫂就要关门。这时,左铭烨的轿车驶来,停在门前,左铭烨下车。张嫂见状,出门相迎。张嫂说,大少爷,有人找你。左铭烨早看到了秦北飞和柳墨轩,但没搭理他们,对张嫂说,把门看紧了,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见左铭烨要回家,秦北飞上前一步,赔着笑脸说,左先生还在生秦某的气?事情都过去了,我今天是专程来跟您赔罪的。左铭烨说,赔罪?用不着。秦北飞面色讪讪,展示手里的红酒,他说,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左铭烨没有接,黑着脸走开,但是给秦北飞、柳墨轩留了门。秦北飞和柳墨轩对视,走进公寓。

    左铭烨心里窝火,斜倚在沙发上。秦北飞、柳墨轩坐在他的对面。张嫂张罗着看茶。柳墨轩没话找话,羡慕地说,这么大的房子,左先生一个人住?左铭烨很不客气地说,有事说事,别东拉西扯的。

    秦北飞说,左先生,我今天特意登门叨扰,是想消除你我之间的误会,也请左先生能体谅我们的难处。上峰限期破案,可是这共产党走私也好,贩毒也罢,都是些隐藏地下的秘密行动,所以我们只能在上海漫无目的地撒开大网,因此误伤左先生,只能说声抱歉。

    左铭烨说,你们真是来赔罪的?

    秦北飞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也是诚心相交左先生这样的朋友。

    左铭烨说,喝茶。

    秦北飞和柳墨轩端起茶碗品茶,交换了眼神。

    柳墨轩说,左先生才学地位高人一筹,不会至今还单身吧?

    左铭烨说,哦,我结婚了。

    秦北飞说,左先生什么时候结的婚?

    左铭烨警觉,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气氛骤然紧张,柳墨轩赶紧打圆场说,我们只是好奇,来这么半天了,怎么没看见嫂子?

    一句话触动了左铭烨敏感的神经,柳墨轩这个叛徒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当年他俩在江西中央苏区曾有一面之交,就是妻子林红颜介绍的。想到那一幕,左铭烨不禁打了个寒战,忽然明白了国民党特务深夜来访的用意。显然柳墨轩对他印象不深,因此才想借妻子林红颜来辨识自己的身份,此刻左铭烨进退维谷,异常紧张。

    秦北飞试探地说,左先生是想说嫂子凑巧没在,还是出远门啦?

    左铭烨正琢磨如何应对,楼上传来高跟鞋的声响。左铭烨、秦北飞和柳墨轩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身着睡裙的当红影星阮梦蝶袅袅婷婷,扶着栏杆正朝楼下看。

    阮梦蝶说,铭烨,出什么事啦?

    左铭烨灵机一动,对阮梦蝶说,亲爱的,没事儿,你先睡吧!家里来了几个朋友。

    听到左铭烨这声“亲爱的”,阮梦蝶羞红了脸,紧张地手足无措,身子扭了扭,睡裙随之飞舞,却是一副欲走还留的样子。柳墨轩吃惊地说,这不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影星阮梦蝶小姐吗?秦组长,我没看错吧?秦北飞低头品茶,嘟哝着说,废话,瞎子也能认出她来!左铭烨见阮梦蝶站在那里不动,着急地说,回去,我这里真的没事儿。阮梦蝶犹豫了一下,忽然拿定主意,提着睡裙款款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就像一朵浮上水面的莲花,脚步轻盈,如梦如幻。左铭烨担心她露馅儿,起身责怪道,你下楼干什么?阮梦蝶说,我睡不着。柳墨轩起身,与阮梦蝶握手,他说,是阮梦蝶小姐吧?幸会幸会。阮梦蝶说,你好。你们是铭烨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柳墨轩一时尴尬,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秦北飞。秦北飞放下茶碗,起身来到阮梦蝶面前,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和左先生是什么关系?左铭烨紧张地看向阮梦蝶。阮梦蝶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说呢?粗略统计一下,影星阮梦蝶出演过的影片少说也有几十部,平日里她是一副恬淡、单纯的真性情,上了银幕就不同了,各色人等她都能扮演得惟妙惟肖。左铭烨看过她的电影,评论说她就是为演戏而生的,这是由衷的赞叹,是对一个演员的最高评价。阮梦蝶知道自己不是左铭烨的妻子,但是那一句“亲爱的”给了她明确的提示,于是阮梦蝶就如同在现场听到了导演喊“开始”,顿时就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之中。这一次她扮演的是左铭烨的妻子。

    秦北飞想了想,不甘心地说,你俩总不会是两口子吧?阮梦蝶说,既然是铭烨的朋友,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不要到外边乱讲,明星有明星的苦衷,我想你们会理解的。

    柳墨轩接口道,你是说你们的婚姻需要暂时保密?

    阮梦蝶一乐,看向柳墨轩,她说,这位先生是聪明人,说实话,我不想给铭烨太大的压力,过日子不是演戏,平平淡淡就好,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我们的幸福生活。

    说这番话时,阮梦蝶深情地看着左铭烨,并且很自然地挎上了他的胳膊。不得不说,阮梦蝶的演技确实了得,在这一刻甚至连左铭烨都一时恍惚,产生了妻子就在自己身边的幻觉。

    看到这夫妇恩爱的一幕,柳墨轩尴尬地笑了,他说,对对对,阮梦蝶小姐,我理解,我完全理解你们。

    秦北飞可笑不出来,黑着脸说,左先生、左太太,太晚了,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秦北飞率先朝门外走去,柳墨轩跟上。左铭烨松了一口气,想挣开阮梦蝶挎着他胳膊的手,阮梦蝶却顺势伏在了他的怀里。就在这时,已经走到门口的秦北飞突然不经意地回头,正看到阮梦蝶踮着脚尖向左铭烨索吻的样子。柳墨轩嬉笑着,推了秦北飞一把。

    柳墨轩说,别看了,快走吧!

    两人上了车,秦北飞还在琢磨阮梦蝶这个人,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于是眉头拧成了疙瘩。柳墨轩倒像一个发现了明星丑闻的小报记者,兴奋不已。

    柳墨轩说,哎呀呀,没想到,真没想到,左铭烨金屋藏娇,居然能娶大明星阮梦蝶当老婆,真是艳福不浅啊!

    秦北飞说,柳墨轩,你别告诉我,那个什么林延安和阮梦蝶是一个人。

    柳墨轩顿时尴尬起来,他说,对不起,秦组长,是我搞错了,看来我们今天又白跑一趟啊。

    秦北飞心里窝火,突然一拳打在车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柳墨轩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驾驶,不再多言。

    秦北飞和柳墨轩走后,左铭烨的公寓便恢复了往日的氛围,阮梦蝶也从左铭烨的妻子变回了他的好朋友。两人对视,哈哈大笑。左铭烨说,梦蝶,刚才的事情谢谢你。阮梦蝶说,困死我了,送我上楼睡觉。左铭烨陪阮梦蝶上楼,阮梦蝶挎着他的胳膊,两人不紧不慢地边走边聊。阮梦蝶说,铭烨,为什么要我假扮你的妻子?他们是什么人?左铭烨说,他们是国民党特务。阮梦蝶说,特务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左铭烨说,还不是因为我是沪通银行的董事,他们抓不到共产党,就想尽办法从我们身上揩油,如今上海所有的银行、金库都被国民党特务监视了。阮梦蝶似懂非懂,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二楼。正在大厅收拾茶具的张嫂厌恶地盯着他俩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无声地骂了一句。

    左铭烨送阮梦蝶来到二楼主卧,墙上挂着阮梦蝶的性感剧照,一张西式大床占据了卧室的中间位置,沙发等西式家具一应俱全。阮梦蝶只是房客,居然睡在了主卧,左铭烨反而睡客房,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左铭烨真没有拿阮梦蝶当外人。

    阮梦蝶慵懒地靠在床头上,问左铭烨说,铭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左铭烨说,什么问题?阮梦蝶说,为什么要我假扮你的妻子?左铭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说实话肯定是不行的。虽说阮梦蝶这个人值得信任,但她并不是组织内的人,保守党组织秘密,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最起码的要求。左铭烨正琢磨着,阮梦蝶又发问了。阮梦蝶说,既然林红颜不在家,你就应该实话实说,告诉他们你的妻子正在法国经商,这有什么问题吗?左铭烨说,我是想这么说来着,你就出现了。阮梦蝶不高兴了,嗔怪道,哼,我替你解围,你反倒怪我?我下楼,还不是因为你那句“亲爱的”。左铭烨苦笑说,对,怪我,让你受委屈了。阮梦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委屈什么?其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早就想喊我一声“亲爱的”,只是磨不开面子,今天正好家里来了外人,询问你的家事,你才趁此机会喊出了自己的心声,是不是?左铭烨急忙解释道,梦蝶,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阮梦蝶一脸得意地说,别不承认啊,不是我胡思乱想,刚才你喊我那声“亲爱的”,我都听出来了,你心里有我。还有,当初我说做你的房客,你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后来我问过张嫂,她说在我之前你从来没有把房子租给过别人。

    左铭烨说,当时你不是走投无路嘛!阮梦蝶说,那我故意说要住这间大卧室,你也同意了呀,这可是你和林红颜的婚房啊!当时你毫不犹豫地摘下了你俩的结婚照。左铭烨无奈地说,梦蝶,你赶紧睡觉吧,我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左铭烨懒得再跟阮梦蝶纠缠,扭头欲走,阮梦蝶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咯咯笑道,不说清楚,不准走。

    有时候,阮梦蝶就像个孩子,左铭烨真拿她没办法。帮左铭烨脱身的是父亲左世章的电话。张嫂在楼下喊,大少爷,电话。左铭烨匆匆下楼,刚拿起听筒,就听到了父亲的唠叨。

    左世章在电话里说,晚上又去哪儿啦?人也找不见,你还是尽量少出门吧,上海如今的治安形势糟糕透顶。左铭烨说,我会小心的。对了,听说这次是二妈帮的忙,明天过去,我得好好谢谢她。

    左世章说,谢她干什么?她背着我给她舅爷打电话,把我左世章的脸都给丢尽了!你以为她舅爷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年就是个混上海滩的小瘪三!铭烨,你想想看,连这种货色都能混进南京国民政府,这样的政府早晚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