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开始出星星的时候，母亲李玉珠和妹妹王巧安从外面回来了。
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惆怅，不过，忧心的事情却明显不一致。
“咋样？”
父亲王红河停下笊篱，探着脑袋望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期盼。
“还行。”
李玉珠叹了口气，强行扯出一个笑脸，“比前些年老实多了，就是，日子有点难过……”
王红河沉默片刻，自我安慰似的点头道：“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只是，言罢，老两口都耷拉着脑袋，说不出话了。
“哎呀，这鬼天气，怎么又晴了！”
这时，王巧安开始发表自己的言论，把丈八蛇矛倚在墙上，皱巴着小脸儿道：“还想着下一场大雨，明天就不用到地里收麦子了呢，真是晦气！”
李玉珠听到自己闺女不着调的言语，气得当即就支棱起来，一巴掌呼在她的后脑勺上，骂道：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正收庄稼的时候，你盼望着下雨。麦子眼看着就熟透了，一场大雨下来，不全得生芽？”
“整天就知道偷懒，懒死你得了！”
王红河倒是没当真，咧着嘴笑了起来。
四丫揉着脑壳离自己暴躁的老娘远一些，哼哼唧唧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王禹安同样忍俊不禁。
家中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这么些天来，头一次吃了顿丰盛的晚餐。
翌日。
鸡子都还没来得及叫唤，村子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丁零咣当的嘈杂声中，大家伙儿戴上草帽，提着镰刀，扛上耙子，开始下地干活。
麦收工作，正式拉开帷幕！
王禹安迷迷瞪瞪地跟着大部队前进，直到摸着湿漉漉的麦秸秆时，天仍未亮。
灰白色的天空笼罩大地，远处的村落、土岗、树林影影绰绰，仿佛剪纸一般坐落在田野四周，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犹如坠入某种奇怪的梦境，显得那么不真实。
可当第一缕绚烂的阳光透过山岗，照耀在脸上，驱散黎明时分的清冷，温暖的触感瞬间把每个人拉回了现实。
回望田间白花花的麦茬，还有那一排排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的麦穗，都证明着农村生活的艰辛。
收获的喜悦涌上心头，满满的成就感更是让人们振奋起来。
只是，一回头，无边的麦浪随着晨风摇摆，仿佛百万雄兵在阵前叫骂，王禹安脸上刚泛起的自豪，又一下子垮了下去……
这他娘的要割到啥时候呀？
王巧安同样借着擦汗的工夫，蹲在麦垄上喘息，一个早上过去，她早已变成了花脸猫，特别是嘴唇上，被灰尘荡得，跟长了小胡子似的，看起来滑稽可笑。
“大哥，顺天者安逸，逆天者徒劳，天命如何，人力不可强求。老崔说得在理。要不，这汉室，就随他的便吧，我是匡不动了……”
小妮子一副要死的样子，压低声音，一通比画。
王禹安笑得直抽抽，故意板着脸道：
“三弟，可是忘了曾经的誓言吗？”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大哥身为汉室宗亲，理当匡扶汉室，岂敢委之天命乎？”
四丫扬起小脸儿，思虑半晌，忽然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点头道：“大哥所言极是，你我兄弟一场，自当同甘苦共患难！”
王禹安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不住点头。
“王禹安，王禹安同志在吗？快去大队院一趟，赤脚医生培训的事情，批下来了！”
田地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工作，回身望了过来。
“在在在！”
王禹安身上跟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跳起来老高，拍着屁股就冲了过去，留下一溜的狼烟。
看着他落荒而逃，王巧安呆呆地站着，手里的镰刀不自觉滑落，突然有点想哭，咧着嘴骂道：“王禹安，王八蛋，说好的同甘苦共患难呢！”
……
大队院。
正麦忙天，领导班子都下去指导工作了，办公室人不多。
支书王铁林抽着旱烟，又把茶缸往前面挪了挪，赔笑道：
“小张同志，这王禹安的培训工作能不能缓一缓？”
“你也知道，当下正是麦收，队里尤其缺少壮劳力。这个节骨眼上，王禹安要是去城里参加培训，怕老少爷们儿说闲话呀。”
“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王禹安只是一位普通的社员，因为他媳妇儿的事情，风评也不太好，公社咋就突然提拔他当卫生员了呢？”
张文清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仿佛没看见他讨好的小动作，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不是我一个小小秘书左右得了的。”
王铁林皱着眉头，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似乎想要继续争辩。
陈卫红一看，当即就不乐意了，瞪着眼睛道：
“王支书，你儿子王建国都能参加县里组织的医疗培训，王禹安为什么不能？”
“你儿子去合情合理，别的人去就耽误生产？”
“王禹安可是县里下发通知，乡里组织考核，最终评选上的赤脚医生人员，哪儿突然了？”
这小子说话向来直率，丝毫不给人留面子。
换作旁人，被他这么怼，脸上怕是早就挂不住了。
可王铁林却老神在在地磕了下烟锅子，开始打官腔：
“陈卫红同志，建国他可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当初推选卫生员的时候，老少爷们儿可是一致通过的。所以，对于他能否参加麦收工作，大家伙儿心里早有准备，可王禹安就不同了。”
“我知道这是县里乡里的意思，可上面的领导也不能不顾及基层工作的难处嘛。”
“计划中，王禹安本就是参与麦收工作的一员，他一走，不就无形中加重各位社员的负担了嘛。”
王禹安正好来到门口，听到这些话，禁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加重啥负担！”
陈卫红气鼓鼓的，实在是忍无可忍，“整个王家生产大队上千口壮劳力，就缺他一个王禹安了？”
“王铁林，你少整那有的没的！”
“你不就是怕自己儿子竞争不过人家吗？你口口声声说王建国是高中毕业生，还会怕他一个普通社员？”
这话可是有点戳肺管子了，王铁林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见二人一副要在大队院大吵大闹的架势，张文清摆了摆手，缓缓站起身来，淡笑道：
“已经确定好的事情，就不要再做无谓的争论了。”
“比起这个，我倒是好奇王禹安那个倒霉蛋儿家里到底贫穷到什么程度，竟能把自己已经扯了证的媳妇儿给吓跑了。”
“陈卫红，上次来的时候太过匆忙，要不，你再陪我去参观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