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久雨和卞兰坐在湖边，花久雨脱下鞋袜，将脚探入冰凉的湖水中，她抬头，说道：“你也洗一洗。”

    卞兰摇摇头，低声说道：“臣的脚太过丑陋，恐污了陛下的眼。”

    她抬起脚，那只有三寸的金莲从裙底露了出来。

    花久雨注意到了卞兰的脚，问道：“仙界也要缠脚吗？”

    卞兰眼眶又红了起来：“不，我小时候并没有缠脚。”

    “那为何……你的脚会……”花久雨问道。

    “是我的夫君，他觉得凡间的小脚好看，硬生生逼我缠的，”卞兰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抹了一把脸，“我动不动就哭，是不是很丢脸？”

    “没有，想哭就哭吧，”花久雨伸手给她抹了一把泪水，“你不用和男人攀比，男人说什么流血不流泪那是他们自己的虚荣心作祟，其实哭出来发泄发泄情绪也是好事，不用憋着。”

    “孤帮你恢复双脚吧。”花久雨眸中带着怜惜。

    卞兰摇了摇头，说道：“他给我用的裹脚布也是一种神器，造成的伤害是恢复不了的。”

    是啊，很多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就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了。

    花久雨沉默许久，才说道：“要不孤去把他的脚剁下来给你？”

    卞兰以为花久雨是在开玩笑，说道：“他是神族，哪有那么容易就被你剁了脚？”

    花久雨没说话，气氛有些死寂。

    “听说观世音菩萨也是女儿身，她轮回转世的时候，大概没有裹脚吧？”卞兰语气中带着微弱的憧憬。

    花久雨有些诧异：“神佛不是一家吗？你没见过观世音菩萨？”

    “没，”卞兰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怨怼，“我从小被束之高阁，哪有机会见菩萨？”

    花久雨也对观世音生了几分好奇心，哂笑道：“想知道见见不就得了？不过，不破不立，不去掀翻这个天，这世间也允许女子有机会成佛吗？”

    “臣怕是来不及了，烦请陛下见到观世音菩萨后，告诉臣观世音菩萨是什么样的人。”卞兰留下最后一句话，站起了身，随着军队走远了。

    花久雨隐去自己身上的气息，一路飞到了佛门净地，佛门中人都喜禅诗，她初入悯释宫时，作过一首《浪漫》，便交给了看守山门的弟子。

    说来可笑，当初她满心虔诚，如今堕入魔道，再也不信这冠冕堂皇之词，却要利用当初纯粹的自己，果真，连自己都会利用自己，又岂能乞求别人的善良？

    “菩萨，有一位施主要弟子转交一封信给你。”童子规规矩矩地说道。

    观世音坐在莲花宝座上，伸出手隔空取物，信封便出现在他的手里，他拆开信，便见里面只写了一首禅诗。

    我偏爱你瞳孔的颜色，

    就像神明偏爱善良的少女。

    我用华丽的辞藻

    堆饰你的裙摆，

    又像一场梦境消失在天明。

    你赤着双脚

    在原始的荒野里奔跑，

    去追求那至死不渝的浪漫，

    就像你高傲尊贵的钻石

    铸成的王冠。

    这首诗将瞳孔的颜色、少女、辞藻、裙摆、梦境、天明、赤着的双脚、原始的荒野、至死不渝的浪漫、钻石铸成的王冠错杂地融为一体，表达出复杂美妙的情绪，无端给人浪漫的感觉，又字字句句体现着作诗之人的虔诚——对神明的虔诚、对自然的虔诚，不同于世俗作品中对女子的贬低，这首诗里的少女既属于原始的荒野，也属于精致的王宫，既是自然的行者，也是高傲尊贵的女王，一面是大自然面前赤条条的人，一面是复杂的人类社会里的人，这种身份上的矛盾和融合引人深思——人到底是什么？人类是应该回归自然的怀抱舍弃世俗的陈规，还是应该遵守人类的规则抛弃原始的荒蛮？

    菩萨凝视着那首诗，眼底不断闪过光芒，最后竟然顿悟了。

    他语气急切地说道：“快请那位施主进来。”

    如他所料，来者是一位清冷如月的仙女，但她的生命之火似乎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仇恨。

    这首诗……不像她的作品，起码不是现在的她。

    花久雨扫过他绝美的容颜，他眉心的朱砂痣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圣洁，神秘，而诱人，他一身素色佛袍，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手持玉净瓶，玉净瓶里插着杨柳枝，她的目光落在他平坦的胸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想，也许他只是胸小呢？

    “信徒拜见菩萨。”花久雨规规矩矩地作揖，世上再没有人值得她下跪。

    观世音敏锐地洞察到，她身上有一种不受控制的威胁力。

    他温和地开口：“这首禅诗是你写的？”

    花久雨点头：“千年前之作，这不重要。”

    意思就是别说这些废话了。

    观世音沉默片刻，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女绝非善类，但他还是想听听她说话。

    “你来我潮音洞，是有何要事？”观世音问道。

    “恕我冒昧，菩萨是男是女？”花久雨情不自禁睁大了些眼睛，问道。

    “男生女相。”观世音坦然地说道。

    一种失望而在意料之中的感觉涌了上来，花久雨作揖道：“信徒执念已解，多谢菩萨解惑，信徒告辞。”

    说完就想走。

    “等等！”观世音连忙叫住了她。

    花久雨没耐心地转身，皱着眉头问道：“菩萨还有何事？”

    “我看你这首诗写得极好，却见你如今似乎身处困顿，我愿渡你成佛，你可愿受我指点？”观世音顾不得此话是否会掉身价，何况佛门中人也不在乎利禄浮名。

    花久雨摇了摇头，说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观世音菩萨啊，别试图度化我了，我只是众生之一，秉承着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规则，我贪婪，丑陋，自私，愚昧，肮脏，嗜血，不值得菩萨指点。”

    “世间生灵皆是如此，我向来都在度化这样的众生，你是众生中独特的一个，你值得我指点。”观世音坚定地说道。

    “可若我说，我不需要呢？”花久雨直视菩萨的双眼。

    观世音菩萨哑然，他问道：“你为何不需要？曾经的你多么善良多么美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委实可惜。”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我只是顺应了这个世界而已，别试图度化我了，”花久雨漠然说道，“你普度众生多少万年，可曾真正唤醒他们？众生不还是一样的麻木不仁、丧尽天良？”

    观世音眼底有了动容，是了，满天诸佛一直都在普度众生，但这个世界似乎一直都无动于衷。

    “你普度不了众生，也度化不了我，我若随菩萨遁入空门，我女儿国数万万百姓何去何从？何况，菩萨是男子。”花久雨落下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他是男子，也就抹去了六界对女子的一分温情。刚好，与其被温情的谎言裹挟着无法挣脱，不如彻底陷入绝境拼个你死我活。

    观世音没有再阻拦她，他还是觉得能度化一个是一个，但若她不想让他度化，他也会给她堕落的自由。

    他大概知道她所说的“何况，菩萨是男子”是什么意思，也无力争辩，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即使他没有那种念头，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