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打开照明的净刻灯，屋子里立刻充满了明亮的白光。

    泽奇环顾四周，她家和上次泽奇来做客的时候并没有多大变化。窄小的客厅里有一张瘸腿的木桌子，用纸片垫着，兼具餐桌和茶几的功能。四张带着靠背的椅子，每一张都属于曾经或现在的一位家庭成员。厨房和厕所都在门的右边。再往里走就是两个卧室，一间属于娜娜，另外一间属于娜娜的哥哥尤拉。

    屋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窄小。但是这在燕云区已经是中等的住宅了，更多的人挤在小小的隔间房里，用着公共的客厅、厨房和厕所。娜娜一家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家里总是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

    桌椅虽然很旧，有无法去除掉的裂缝和划痕，但常年被精心擦拭，显出让人怀旧而不厌恶的岁月感。净刻灯的光还很清晰，这要得益于懂行的娜娜常常维护它。

    娜娜走进厨房里，草编篮子里还有很多土豆、红薯等常见食材。她的母亲是专业的厨师，在母亲的教导下，娜娜的厨艺也很好。如果她没有法术天赋的话，那么她应该会继承母亲的事业吧。

    “半个小时就好了，你先坐一下吧。那边有我买的书。”

    泽奇回答了一声，从娜娜的书架上找了本书来看。平装书的价格虽然很实惠，但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以他和朋友们早已习惯互相借书看。

    随着他们一起在街上长大，娜娜的书也从童话故事变成了爱情小说，所以泽奇已经很久没找她借过了。书架上有陌生的来客，应该是她工作之后添置的。

    泽奇兴致勃勃地打开他从没见过的《迦门赐福手册》，内页的出版信息写着“教会专用”，想来是娜娜在教会里拿来的治愈法术教材：

    “众所周知，伟大的神与诸天使是法术的主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各种法术。慈悲的神怜悯弱小的人类，于是他将自己无穷的法力分出一部分来赐给人类。他又让诸天使各司其职地掌管不同类型的法术，让他们通过净痕阵来回应人类的祈祷……

    “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法力，但并非每个人都能使用法术。有的人不被天使眷顾，即便将法力注入到净痕阵中，天使也不会将自己的法术借与他使用……有的人只被一个天使眷顾，故而只能使用一种类型的法术。天使之眷顾也有深浅之分，最强大的法术不仅要求被赐福者拥有足够的法力来启动净痕，还必须要得到深厚的眷顾。少福之人终生只能徘徊在法术的外围，这是他们前世的罪过所致……

    “故而施展法术需要法力、净痕、天使之眷顾，三者缺一不可。成为一名术士、一名幸运的被赐福者是莫大的荣耀。”

    无聊的序言讲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泽奇见过的每一本法术教程书的序言，都和这本的序言大差不差。第一章才是正式的内容：

    “慰藉天使迦门乃一切治愈法术的掌管者，他不分昼夜地回应每个他所眷顾的人的请求。所以一切治愈净痕都少不了慰藉天使的符号，我们常常用一个方框内的十字来表示对他的敬意。同时，加入他的各种尊号，能强化法术的力量……”

    “接下来我们来学习几种常见的净痕……”

    “好学的修女，你已经学会了这些简单的法术！去试试看吧！”

    越到后面是越复杂的净痕，结尾甚至有古代传下来的起死回生的净痕，但每一章的末尾都有“去试试看吧”的鼓励，泽奇觉得编者实在是有些高估读者的能力了。

    小小的厨房传来香气，娜娜唤了他一声，泽奇这才把书放了回去。

    “真是的！你都不来帮我端一下盘子，哪有你这样做客的！”

    泽奇心虚地狡辩道：“我总是打破盘子……”

    “你还是那么懒！怪不得你天天被爱雅骂……”娜娜还没有习惯那场大爆炸的后遗症，她自知说错，又颤颤地和泽奇道歉。

    她戴着沾着油污的棉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热腾腾的盘子端上餐桌。经典的胡萝卜土豆配培根，再加上外面买的黑面包，一顿“丰盛”的晚餐。

    泽奇回道：“你不用那么避讳，我已经习惯了。”

    其实他习惯不了，他想不管过多久都习惯不了吧。家里到处都是母亲和姐姐的遗物，夜里的房间静得可怕，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就来娜娜家里。

    但他不想娜娜如此小心翼翼，她几乎把他当成了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这让泽奇非常不爽。

    “倒不如像平常那样说话。”他心里想。

    娜娜低低地“嗯”了一下。空气变得很尴尬，他和娜娜已经一年多没有聚在一起了，也没有好好说过话。

    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娜娜想去教会的医护所工作，燕云区的人大多不相信教会，泽奇也不例外，大家都反对她的想法。

    娜娜的父母在几年前因病去世，家里只有她和哥哥尤拉，让他们变成孤儿的不仅是疾病，还有教会医护所的袖手旁观。出人意料的是，尤拉却十分支持娜娜去医护所。他大概希望娜娜能成为一个有良心的医护修女，救助那些贫穷的人吧。

    从娜娜做出决定后，她就很少出门聚会了，日复一日地在房间里学习、练习。

    泽奇也很少看见尤拉，他换了一份工作，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晚上也基本睡在工厂里。泽奇知道尤拉瞒着妹妹去打黑拳，朋友们虽然不赞成娜娜的想法，但还是在经济上帮助尤拉，否则他在工厂的薪水是绝不足以支撑娜娜去医护所的。

    尤拉不像妹妹那样被天使眷顾，他最多让一个小十字发光而已——几乎所有人都能让小十字发光，这是最简单的净痕，是直接向神求助的符号。他只能这样为娜娜筹钱。燕云区少有的高薪工作都集中在猎人工会那里，但他挣不了那份钱，没有被赐福的人去当赏金猎人无异于送命。

    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件黑色的修女服，即便有黑色的掩盖，泽奇也能看见那上面的污垢。

    有的地方很硬挺，和柔软的面料格格不入——血凝在衣服上了，他在很多赏金猎人的衣服上看到过，甚至是他自己的衣服。

    泽奇问道：“医护所的工作太累了吧？我听说城里其他地方全是退下来的伤兵。”

    娜娜回道：“就是啊，我每天都睡不够……但好在他们的伤口都不是很严重，严重的人等不了那么久。孔茨和前线还是隔了很远的……”

    “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受伤的士兵。”

    “士兵们都去普通医院了，医护所里的士兵反而很少，大部分是教会骑士。留国的术士溜了进来，骑士团被他们搞得焦头烂额的。”

    娜娜又说道：“我听说子弹厂的爆炸也是留国的间谍干的……真可恶！”

    泽奇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草草地附和着娜娜。

    娜娜对留国人的仇恨格外浓重，她甚至考虑过去当战地护士。不过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热爱阿库塔，还是因为尤拉——他参军了。

    战地医院每天要接纳无数人，那么他们兄妹俩又能在一起了。可奇怪的是，娜娜竟然离开了教会医护所。医护所会安排培训好的修女去战地医院和普通护士一起工作，医护修女在战争中的地位很高，甚至可以指定要去哪一支部队。

    他斟酌着用语，用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问道：“医护所里出事了吗？”

    “泽奇……我……”她的眼眶发红，含混地说着话，眼泪不断涌出。泽奇意识到他捅娄子了，娜娜的精神一下子被这句话击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伏在桌子上呜呜抽泣，娇小的身体颤抖着。泽奇仿佛又看到了很久之前被人嘲笑矮小、站在原地哭泣的娜娜。但那个时候有尤拉去和笑她的人打架，而泽奇却不知道要怎么帮助她。

    泽奇不会安慰人，他只会摇着娜娜的肩膀不断问她怎么了。

    娜娜哭了一会儿，勉强平静下来：“泽奇，我……我……杀了……”

    她说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泽奇才明白娜娜在医护所的事情。

    一个神父指导她那一批新加入的修女，她们都觉得他的道德高尚，直到娜娜在深夜值班的那天，她才发现神父的癖好。

    “那天我值班，医护所白天来了一个小孩子，大家都说他只有外伤，我已经把他的伤口治好了，但神父却说他的心脏有问题，要在病房用温和净痕治疗。只要在医护所的病房待上几个小时，大部分伤病都会治好，但价格也很昂贵。”

    “那个小男孩的父母很担心费用，但神父说他可以免费治疗。他平时也会帮助那些交不起钱的人。只要他愿意为那个孩子的病房维持净痕阵，医护所的人也没有什么异议。那天晚上正好是我来维持其他病房的净痕阵，神父白天很劳累了，所以我想我也可以帮那个孩子的病房维持净痕阵……”

    “我在门外问他要不要睡觉，反正我都要值班，多一个净痕少一个净痕对我来说都没关系。但是他没有回答我，而且房间里面有很奇怪的声音，我还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娜娜没再说下去，她捂住嘴巴，急急忙忙地跑去了厕所。呕吐声从厕所那边传来，泽奇感觉娜娜不仅吐掉了晚饭，她甚至连胃都要呕出来了。

    她脸色惨白，重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回忆那天的事情。她不愿意再去回想，但这件事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她的内心，独自承受这令人战栗的记忆是极度痛苦的。

    娜娜很活泼，总是表现得无忧无虑的，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伤害她的内心。泽奇知道她并非外表那样，她是个外强中干的人。

    她紧紧握着胸前的银十字架，希望从中汲取勇气的力量，但泽奇看见她还是在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继续说起那晚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