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里突然亮起橘红色光芒，那是一处裂开的地面，片刻后地板全部崩塌，暴露出里面还在熊熊燃烧的火炉。
回收锻造炉，人偶城之心，如果摆在地表上每一位路过的人都能从几千米外看见那庞大的炉体，热气通过金属管道源源不断的送向别处，站在它附近并不会感到太热。如今锻造炉的生产口已经关闭了，但它还在向人偶城输送能量，从炉体上每隔几米就有的水晶窗户上能看见其内部的繁复构造。
对人偶们来说，或许父母并不是他们诞生的根源，这座火炉才是，正是在心中对这火炉充满敬仰，才会对被投入其中回收感到无比恐惧，锻造炉不仅是他们生命的开始，也是他们生命的结束，是仅次于甚至超过至高神的信仰。
莫沁蒂姆斯站在锻造炉不远处的地面上，她姣好的面容如今变得相当冰冷，无言地看向远处的众人，她的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位是“格克鲁多的荆棘剑士”，五杯冒险者雷瑟斯·索尔，另一位则是人偶城六大贵族之一的卢尼埃·黑帆。
对面表面上看去有二三十个人偶，最前面的三个人偶装扮举止都明显与众不同，答案呼之欲出。
在人偶城哪怕只是逗留几天的旅行客也会知道他们的存在：
猪公爵肯曼·狄克、贵公子德拉曼克、蔷薇女公爵丝纽茵·索德、星辰爵士谢尔·崔斯特、烟雾公爵费斯·因塔蒂斯、忠犬公爵卢尼埃·黑帆以及人偶夫人莫沁蒂姆斯·莫斯嘉德。
肯曼和卢尼埃两人向来不太对付，他们的称号也都是背着对方在人偶城传播出去的，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偶记得他们原本的称号了，只记得一个是猪公爵，一个是狗公爵。
体型巨大的猪公爵肯曼很好辨认，肯定不在三个人偶之间，卢尼埃眼神阴鹜地看向他们三人，低沉地问道：
“肯曼·狄克在哪？”
“在哪儿？哈哈，卢尼埃，你可得感谢我们替你解决了个碍眼的家伙，要知道那头猪在锻造炉里叫的可惨了，隔着厚厚的铁壁都能听到他的叫喊！”
烟雾公爵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狞笑着向卢尼埃回应。
卢尼埃难得的沉默了，他没想到在这种危机关头，没有背叛的居然是那个死对头，自从五千多年前肯曼当上人偶城第二位公爵时，卢尼埃就一直觉得肯曼会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因素，每当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就会时刻盯防着他。
现在这个卢尼埃心里认为的危险消失在了炉火之中，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他停了一会儿又问道：
“谢尔那家伙呢？他有没有参与到这个计划？”
烟雾公爵几乎有问必答，似乎很有信心。
“虽然我很想说他参与了计划，可对死人来说为什么要撒谎呢？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他了，谢尔那只成天在外游荡的孤鸟将会和你们一个下场！”
女公爵扯了扯他的衣袍，示意他不要在讲话了，卢尼埃又将枪口对准了贵公子德拉曼克，就是之前宴会开场时说话的那位青年模样的人偶，对卢尼埃来说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他的背叛。
“德拉曼克，你为什么要背叛夫人？！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他们给了你什么让你能够狠下心背叛我们？！”
德拉曼克没有讲话，倒是烟雾公爵回答了卢尼埃的质问。
“他？哈哈，他什么都没有要就加入了我们，加入了信奉真实的行列之中，加入了奥神的光辉！”
奥神是一个发音，不知是哪种语言里的词语，当然也就不知道有什么含义。
卢尼埃还想开口质问，没想到德拉曼克直接发飙了，他那俊美的年轻面庞扭曲到极致，霎时间就从一个俊朗的青年人变成了被仇恨愤怒淹没的怪物。
德拉曼克指着人偶夫人莫沁蒂姆斯大喊大叫：
“她！你管她叫人偶夫人？！她凭什么配的上这个名号？！”
“人偶夫人只能有一个，她永远是莫沁奈尔·莫斯嘉德！人偶夫人不是你旁边这个替代品！她只能是莫沁奈尔！”
“我的心已经随着莫沁奈尔投身锻造炉的那一刻被燃烧殆尽了，我的忠诚只属于真正的人偶夫人，名叫莫沁奈尔的人偶夫人！”
这个时候一旁的看客终于忍不住挠了挠头，也不知道隔着厚实的铠甲挠到了没有。
荆棘剑士雷瑟斯扭头看向了现在的人偶夫人莫沁蒂姆斯，如果说要人们从她身上找出一个属于人偶的特点的话，那只能是那种平静，或者说稳定。对话进行到现在她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一直都是刚开始那般冰冷，那琥珀色的眼瞳里仿佛藏着一座冰山，德拉曼克的发飙小部分的原因就在于此。
对于这些活了几千年的人偶来说，好像时间就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唠的“家常”对雷瑟斯来说也太过遥远漫长，雷瑟斯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巨剑守卫在人偶夫人身旁。
雷瑟斯心想要是这场战斗结束，可能自己不会成为人偶城的七大贵族了，一半对一半，七个人偶城最高权力者在明天最多只会剩下三个。
“雷瑟斯阁下，实在是抱歉，可能要仰赖你的发挥了。”
雷瑟斯点了点头，头盔与胸甲碰撞在一起发出哐啷的声音，在众人的目光下单手将那柄重逾一百公斤的重剑平举，剑尖所向，正是略微惊愕的三公爵。
一场战斗在所难免，三公爵的手下迅速包围了三人，拿着武器开始试探眼前的剑士，他们发现雷瑟斯的动作并不灵活，看上去满满都是破绽。
“快上，他们只有三个人，要是有敢懈怠偷懒的马上丢入锻造炉里去！”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贵公子已经没有丝毫耐心了，被他们控制的卫兵很多，少说有数百人，除了那种没什么战斗力的小矮子，大部分是人偶城对外的正式士兵，他们身上的铠甲就是一种零件，相当于身体的一部分。
躲开势大力沉的挥砍，一众士兵蜂拥而上想要突袭背后，谁知道雷瑟斯拖着巨剑一个旋身，剑锋划出一道弧光，无数身躯一分为二，人偶的身体里面当然没有血，但也是有液体的，那是一种黑色的油性物质，沾满了雷瑟斯的巨剑，也流的满地都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对于难以近身的雷瑟斯，不少人偶士兵选择袭击旁边的人偶夫人和老管家，卢尼埃一直护在她身前，可是人偶夫人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
莫沁蒂姆斯手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双手短剑，寒光一闪身上的衣裙就碎裂剥落。要是有为贵族服务的裁缝看见了没准会当场落泪，没有哪位裁缝在看见那如星空般闪烁的漂亮礼裙被切碎后能忍住不向罪魁祸首“复仇”，即便对象是衣裙的主人。
那华美的衣裙下面并不是惹人遐想的完美胴体，而是一件覆盖大片肌肤的黑色金属软甲，她的高跟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皮革靴子，此刻的人偶夫人就仿佛一个杀人无数的冷血刺客，那头赤发与仿若冰块的脸颊与这身装扮相得益彰。
她像剧台上的舞蹈演员一样起舞，这是一支独舞。
卢尼埃在一旁连衬托的绿叶都无法做到，只能拿着细剑解决掉人偶夫人漏掉的士兵，如果说有哪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零件朽坏再也无法更替的话，那么一定是现在，看上去他才是被保护着的那一个。
雷瑟斯看见人偶夫人这般模样也就不再分心，开始拖着剑一圈又一圈的转了起来，这时候的剑刃并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如同圆圈那样，巨剑上下远近飘忽不定，前一秒剑刃还在斜劈此处，下一刻便能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挑飞人偶的头颅。
原本人偶士兵们都在两位杀神的实力下崩溃不敢再往前迈一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士兵在某一刻突然全部变得凶狠暴戾起来，动作夸张愍不畏死地冲过来送死。
雷瑟斯抽空瞟了一眼人偶夫人和忠犬公爵，前者表情就没变过，不知道那些没有表情的侍女人偶是不是人偶夫人以自己为模板设计出来的，后者手持细剑优雅地解决着涌过来的人偶，剑术高超几乎达到了细剑方面的人类天花板，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剑芒成花，不过他的杀敌数量可就不像他的剑术那么优雅了……
此刻的卢尼埃脸上阴鹜更甚，从他的表情中能看出他对人偶士兵的异变很是愤怒。
三公爵似乎不愿亲自下场参战，他们显然对于荆棘剑士和人偶夫人的实力有一个错误的预估，尤其是人偶夫人，数百个人偶士兵没多久就只剩寥寥十数个，他们的碎块铺就了新的地面，黑油几乎淌成小溪流进了装有锻造炉的大坑。
他们的误判完全是因为上一任人偶夫人完全不会任何武器，但所有人都对她很是尊敬，会自然而然地守护在她身前，除非是人偶城的子民全死光了，否则莫沁奈尔没可能被杀死，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
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上任人偶夫人在制造出莫沁蒂姆斯之后就选择了死亡，这一切或许需要莫沁蒂姆斯的亲口回答才能解开尘封漫长岁月的谜团。
“铛铛铛。”
烟雾公爵鼓着掌，他的手掌看上去怪怪的，好像是没有装上皮肤，看上去和骨架没什么两样。
他环绕着三人开始漫步，黑袍下是一个年轻的面庞，不过对于他们这些人偶来说，脸皮不过是一个零件，装怎样的脸都无所谓了。
“不得不说还是有些低估你们了……夫人，其实一直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纠缠了我四千多年。”
“从被锻造炉里拿出来装上零件的那一刻，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人偶诞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生为何来死为何去？为什么散成一堆零件的我们只是死物，而拼凑成一个整体的我们却有了思考的能力？”
人偶夫人和卢尼埃都只是拿着武器冷冷地看着他，烟雾公爵自顾自地说着：
“为什么会有人偶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其他同类，我们就像是被自己造物主抛弃到这个世界的异端一样，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死在铸就自己灵魂的炉火中，我们是何等悲哀的存在！”
当烟雾公爵走到雷瑟斯附近时，一股劲风乍起，烟雾公爵直接断成了两截，不过他的身躯仿佛只有骨架一般，什么东西都没有流出，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地面开始震颤起来：
“直到瞻仰真实之主的教义，才让我明白了我们是为何而存在。这个世界毫无疑问是虚假的！当我们省视自身的时候，却从未对世界的本身置以怀疑！人偶、人类、精灵……还有无数的生灵，包括世间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影子！”
“那为什么不是你说的那个世界是我们的影子？你怎么证明真实之主的教义是正确的？”
雷瑟斯说出了宴会以来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每次需要回答时都只是点头，微显稚嫩的声音与那身高大威猛的甲胄和那把重剑一点都不搭。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强烈了，人偶夫人望了眼西方后沉默着离开了，她今晚好像一句话都不想说，而卢尼埃留在原地和雷瑟斯一起看着烟雾公爵的头颅。
“呵呵呵呵…哈哈哈！愚蠢的泡影，在我主的辉光下消弭破裂吧！”
“小心！”
烟雾公爵的头颅亮起一道光，似乎即将爆炸，眼疾手快的卢尼埃一剑戳中他的头颅，人偶脑袋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就消散了。
“没事吧，雷瑟斯阁下？这东西只是他的分身。”
卢尼埃细剑一挑，烟雾公爵附身的人偶脑袋就碎裂成了几块。
人偶虽说有着和人类极为相似的灵魂，但组成构造完全不一样，大多数作用于人类的精神效果对人偶来说很少会起作用，卢尼埃一点反应也没有，但他不能保证雷瑟斯也没有问题。
雷瑟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片刻后以那稚嫩的声音说道：
“我？呃……没问题……吧？”
震颤声达到顶点然后嘎然而止，两个人看向西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如果能以空中俯视的视角看人偶城的话，会发现城西的某座工厂已变成了黑黢黢的深坑，然后一道沟壑正在稳步朝回收锻造炉处犁过来。
雷瑟斯感觉有点头晕了，早知道昨天就该抽空睡上一觉。
“咚咚咚……”
人偶夫人的宫殿也有了变化，像是突然长出了四肢，如同一个跌倒在泥泞里想爬起来的人一样，就那样像是挣扎地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金属巨人，站在近处雷瑟斯根本看不清全貌，只能看见金属巨人的两只腿。
这时候雷瑟斯才发现今天晚上一颗星星也没有，看着对峙中的两个金属巨人，一股从未感受到的虚幻感觉奔涌而来，或许烟雾公爵的话是对的，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假的。
身穿重凯的雷瑟斯突然栽倒在地昏迷了过去，险些压断卢尼埃的人偶骨骼，一场更为宏大的风暴即将开始它的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