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朋朋听李自成提过他们的故事。
他也没有丝毫歧视他们的意思,反而觉得这样的人更需要自己的拯救。
后世有个文豪说过,那些真正吃人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
张灰给李朋朋介绍,这个姓唐的女娃儿是个命苦的。
因为长的有些姿色,就被村里的恶霸惦记上。
那恶霸趁她独自在家,便逮着机会把她欺辱了一番。
她生性懦弱,不敢与父母说,也不敢报官。
本想着这事情就这样过去。
谁知几个月后,那恶霸居然敢去调戏县里某个员外的女儿,被人抓个正着。
县官这么一通水火棍下去,恶霸稀里糊涂的就招供了一切。
那天县里来了七八个衙役来请她去作证。
可这事儿也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的唐氏族长直呼家门不幸,唐氏竟然出了个这么不贞的女子,被人侮辱以后为什么还苟活在世上。
幸好她父母是个心疼女儿的,便悄悄把女儿养在家里,平日也不让她出门,只等风头过去。
没曾想,又过了俩月,女娃儿的肚子竟然鼓了起来。
这下可把老两口急坏了,悄悄寻了个大夫,大夫说珠胎已成,如果打掉的话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没办法,只能生。
就这样,女娃儿把孩子生了下来。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当晚,唐族长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事,召集了族中的一些人,嚷嚷着就要过来打死荡妇和孽种。
父母害怕女儿真的被打死,忙让还虚弱的女儿逃命。
父母二人则要拦住族人,防止他们去追女娃儿。
就这样女娃儿抱着孩子开始了流亡的道路。
茫然之下,不知怎么就来到了米脂城外。
但那孩子也已经奄奄一息了,最后就是李自成看到的那样。
李朋朋问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社长老爷,经理老爷,您都是心善的,额才敢告您。其他人都不知道。”
李朋朋点点头说道:“那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谁都不要说。既然你认了她当义女,干脆让她跟你姓,改个名,重新开始。”
张灰忙答应下来,又请李朋朋赐名。
李朋朋哪里会起名,一想朋朋商社,叫张朋朋?不行。张月月?不,就叫张月就行了。
二人走的时候还留下一个小小的玻璃酒盅,这是玻璃厂最新制作的试验品,他便当做新年纪念物送给了镇子里的居民,每户一个。
张灰小心翼翼的将之收藏起来,留着以后给张月当嫁妆。
张月透过门缝偷偷的看着离去的二人,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但是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鸿基哥,你觉得这正常么?”李朋朋走了一会儿,突然向李自成提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李自成有些猝不及防。
“我是说,明明是那女娃儿遭到了伤害,是被害者,为什么反而像是有罪一样。”
“这。”李自成本能的想说女子贞洁就是比性命更重要,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但又不敢随便出口,因为李朋朋不可能毫无深意的问出这个问题。
他先前是看不懂李朋朋的做派的,无论是对灾民,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任何人。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本来就是想混口饭吃,哪怕当个佃户,当个跑腿的,甚至当个奴仆都行。现在的生活已经大大出乎自己的期望了。
他不了解后世有种制度叫做合伙人制度。他不是依靠钱财,甚至不是依靠能力入股的,只是因为在李朋朋那可怜的历史知识中,暂时只能回想起这个叫李自成的人。
他也不知道李锦与高一功纯粹是沾了自己的光。
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很久。
下午,保安队开始了崇祯元年的最后一堂课,连李锦和乔胜也被李朋朋喊了过来。
经过半年多的学习,保安队的队员基本都认识了几百个常用汉字。
即便有个别人没有学会那么多,也都学会了使用字典。
这就是个良好的开始。
但是今天与张灰的一番交谈,李朋朋觉得只学习识字是远远不够的,这样下去,别说拯救更多人,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碎金镇,这镇子里的不到2000口人,也无法完全获得拯救。
而且陕西越来越不平静了,他需要有自保的力量。
“今天是腊月廿九,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先代表朋朋商社祝各位新年快乐。”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经过多次沉寂的小组会议后,李朋朋终于暗示了小组其他成员,开会是需要气氛的,这个气氛就是要鼓掌。
一开始大家还很不习惯,但这个事却传到了保安队里。
以至于在保安队的训练中,每当有人有突出表现时,下面就会自动响起一片掌声。
既然大家都会鼓掌,那我鼓掌自然不会尴尬了。
“今天上课,我们不学识字,我们学一些新的东西。”
说着,李朋朋在木板上写下了“劳动”两个字。
“有人认识这两个字嘛?”
李朋朋随便点了一个人,那人当即回答出了正确读法。
“那劳动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干活呗。”台下响起一片哄笑声。
“说的对。大家想一想,在来到碎金镇之前,大家都是在干什么活。”
“种田。”
“扛包。”
“抬轿子。”
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数人就是种田。
“那为什么要干活呢。”
“不干活怎么吃饭。”
“不干活吃啥。”
“艾举人就不用干活,吃的比谁都多。”
“艾举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你能跟人家比。你有能耐你也去考个举人。”
“静一静,静一静。”李朋朋打断了他们,“谁说艾举人不用干活了,说不定艾举人干活的时候你们看不见呢?”
他接着又说道:“我想问的是,在商会招募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活呢?”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干什么活?台下的50名保安队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躺在米脂城外等死。
沉寂了好一会儿,李朋朋随机点了一个人:“你说,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额家里有十六亩地,额是种田的。”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种田了呢?”
“额借了艾举人家八两银子,没钱还,地被拿去抵押给艾举人了。”
“什么,你也借了艾举人家银子?”
台下异口同声的响起了几个不同的声音。
李自成傻傻看着他们,忽然想起自己还欠着艾举人家2两银子呢。
李朋朋没搭理他们,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借银子。”
站起来的就是艾贵,他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李朋朋一听就明白了。
“那是因为欠条上本身就写的限期三月归还。”李朋朋淡淡的说道。
艾贵如今也识了字,仔细一回想,似乎还真的是这样。
“那是艾举人骗了额?亏额还是他的伯伯呢。”
“他为什么能骗到你?”
“因为额不识字。”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你交不起税。为什么你交不起税呢?是你种的粮食不多么?”
“额种的田可好咧,连艾举人家的管家都来问额怎么种的咧。”艾贵有些自豪。
“那你为什么交不起税呢?大家都想一想,艾贵收的粮食最多,那他为什么交不起税?”
为什么呢,台下一片窃窃私语。
有个队员站起来恶狠狠的说道:“是因为皇帝老子想捞钱,所以就拼命加税。”
“不对,肯定是都被那些狗官贪了。”
李自成似乎抓住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是因为艾举人不用交税。”
“说得对,国家收税有错么?没错。如果不收税,那么怎么养兵?不养兵的话,鞑子和建奴杀进来怎么办?”
李朋朋又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圈:“如果建奴今年打到了米脂,需要这么多粮食养兵打回去。”
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相同大小的圈:“这是咱们米脂所有的地,你们谁知道艾举人家有多少亩地?”
有说八千的,也有说一万的,就是没人知道具体的数目。
李朋朋就随意将圆圈内的一大块给涂黑了:“这些就是艾举人家的地,他们是统统不用交税的。而剩下的田地就是属于你的,他的,还有我的。”
“就靠这么一点田,能种出这么大一块粮食么?”
“不能。”众人异口同声的说。
“那怎么办?”
又是一片冷场。
“让艾举人交税不就行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马上就有人反驳道:“艾举人凭什么听你的。”
“不听就给他上夹棍。”这句话是高一功说的。
李朋朋冷笑道:“这就够了么?艾举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田,他一个人种的过来么?你们当中有谁当过艾举人家的佃户?”
台下十几个人同时举手。
李朋朋随意点了一个:“你种了多少亩,每年能收多少粮?够吃么”
“额之前给艾举人家种了二十亩地,每年收不到二十五石。但交完租能剩下十石左右,根本不够吃的。平时还要给艾举人家做工才行。”
“你种地用心么?”
“当然了。”他显得很冤枉:“最近这几年天气不好,额每天要走好几里路去挑水,没有一天拉下过。”
李朋朋让他坐下,又点了艾贵的名字:“艾贵,你说说你家。”
“额家十六亩田,每年也能收差不多二十一石。交完税还能留下十四石粮。”
李朋朋又问道:“你交了七石粮,折银多少?”
“二两二钱。”
“就是每石粮折银310文左右。你们知道我当初在米脂城买的那些麦子什么价么?”
“五两银子一石。”李朋朋公布的价格让所有保安队员大吃一惊。
没错,明末的税收制度就是这么扯淡。张居正后,明朝收税只收银子,不收粮食。所以每到收税时节,各大士绅便联合起来,配合官吏压低粮价,而农民又必须要银子用来交税,只能贱卖粮食给士绅,等到灾年,甚至不用到灾年,士绅们再高价把粮食“借给”有地的农民,以此来换取土地。
“哪怕是艾贵要交这么重的税,他十六亩田的结余也比你二十亩的要多。”
李朋朋缓了一口气:“你辛苦耕种一年,收获了二十五石粮食,艾举人什么都不用做就收走了十五石。你觉得这公平嘛?”
“不公平。”那人立即喊道。
“那是因为田是艾举人家的啊。”有人插了一句。
李朋朋问他:“如果艾举人家只有田,没有人种,粮食会自己长出来么?”
“不会。”有人替他回答了。
李朋朋又指了指劳动那两个字。
“只有劳动,才会有粮食。你们付出了劳动,却只得到很少的粮食,甚至自己都不够吃,你们觉得有这样的道理么。”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
“艾举人不种地就能获得大部分的粮食,你们觉得这对么?”
“不对。”众人的声音愈发的大了。
“不劳动,不得食。”李朋朋重重的说出了这句话。
李自成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朋朋自打来到碎金镇,就要求所有人必须干活,无论是什么活,不管是轻松还是劳累,也不分男女,甚至要求所有孩子都必须来上学。
可以说整个碎金镇,人人有活干,家家有余粮,非要说不好的话,那就是这粮食终归不是自己种的,不踏实。
他心中似乎被种下了两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