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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先生、武先生

    云烟开散,骤雨初歇。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从远方树梢急转直下时,村子里也有位客人跨过一重又一重山隘自远方而来。

    起先是进山谋生的猎户,接着是摸黑劳作的佃农,然后是茅草土坯房前织造的妇人们,最后才轮到看上去很年轻但已发丝斑白的村长。

    他们对这位中年来客的造访感到诧异,但并不奇怪,村里的人也大多不是些目光短浅的排外之徒,只不过这村被群山阻隔,有时大半年甚至几年都“无人问津”,偶尔会有些官府之人和行脚商等异于常人之辈来访,却也待不了几日。

    那位客人牵着一匹浑身黢黑的马儿,腰间有鞘无剑,身披麻布大斗蓬。这位客人斗篷下的背部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什么物什,在他正式踏入村子大门的那一刻——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门”,只是后来喜欢早早在村边游手好闲的某个二流子描述的——整个天地都蒙上一层灿灿金光,劳作的佃农们恰好直起腰来歇息,完全盛开的初阳刚好打在他们脸上,那人则在阳光下不紧不慢的系好马匹,还给放马匹的人家递上几枚铜钱,衣着寒碜,但阔绰大方。

    村长孤身一人出门迎接,他来到村口,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古怪中年的剑鞘,又看了看他鼓鼓囊囊的斗篷,笑道:“先生贵姓?”

    中年人理了理满头乱发,邋遢却有礼,拱手低眉道:“免贵姓吴,名名,字先登。”

    村长心中一动,警惕三分,笑而还礼:“原来是吴名先生。”

    中年亲近道:“叫我先登即可。”

    他们相伴着返回村长家,沿途有许多农妇对这名远客行注目礼,一副眸绽春水的模样,村长拿他一阵调侃,他只是看着这些身强力壮的夫人不断摇头:“无福消受啊。”

    天光趋暖,日未三竿。

    吴先登跟随着黄村长来到他屋子,门口有一个脸颊与嘴角红红的小丫头躲在大黄狗后面悄悄打量着他,小丫头穿了件旧棉衣,扎着冲天发髻,手上还抓着咬了一口的西红柿,比之方才在路上看见的其他孩子,可以说是很富态了。

    “花啊,别躲那了,去沏壶茶,再端碟花生米出来。”

    黄村长向着那里吩咐一句,中年人再看,那女娃早就无影无踪。

    他哑然失笑,和村长进入正堂,村长的家和其他村民的几乎没有两样,只不过有一些粗糙的兵器需要往这里堆着,所以建的大了一些。

    二人坐下,不一会儿小丫头就将茶壶和碟子端了上来,然后一溜烟跑外边和狗子嬉戏去了。

    村长摇头,对客人歉意笑笑。

    “你女儿?”

    中年人笑眯眯的,没话找话。

    “养女。”村长答。

    客人回忆了一下二人相似的眉眼,有些疑惑,但没有深究。

    正要喝茶,目光低垂,仿佛看见什么东西。

    他一下子被墙上挂的那东西吸引,匆忙喝了口茶水,马上起身向那幅字作小跑过去。

    “这是……”

    吴先登眼睛睁大,他转头看向村长,村长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仔细把玩,于是他凑近脑袋仔仔细细的观摩着,这幅装裱精致的书法乍一看竟在陋室里没有一丝格格不入之意,而仔细察看后才恍觉有一柄利剑早已划破识海,直入云霄。

    吴先登后退几步,嘴唇微颤,一字一句念出其中所写诗文:

    云腾霞紫意,

    烟登帝剑长。

    灼风十万里,

    寰逐裂太苍。

    平平无奇的字作开始延展锋芒,一笔一划的痕迹看上去如此别扭,却透露一股逆天而凌厉的意象,随之而来的是别扭整合的美感,让中年客的腰间无剑之鞘颤抖起来。

    “好字!”

    吴先登缓缓坐回桌子旁,他夹起花生米送入口中,忘了咀嚼。

    “先生错了。”村长道。

    “怎么错了?”中年人吞下花生米,疑惑问他。

    “这不是书法,所以也没什么好不好字的。”

    “不是书法?恕在下愚钝,还请指教。”

    “这个啊……”村长慢悠悠喝下茶水,直视吴先登眼睛,“其实是画。”

    “画?”

    “没错,这是画,是我师父传下来的,他说这是一幅画。”

    “一幅画?”吴先登若有所思,“但这幅画,画的是字?”

    年轻的黄村长呵呵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能感觉到这幅画不一般的,我这村子里也只有两人了。”

    客人轻声道:“在下可否得知是哪两人?”

    村长站起身,对他行了个大礼:“一者是村东的黄村长,二者就是村西的武先生了。”

    吴先登起身,扶起村长,笑:“还请说得详细些,不要让在下……嗯……误会……”

    老黄咧开嘴:“哪有什么误会。”

    他进房拿了五两银子,放在桌上,道:“我苍潭村正式邀请阁下,来当村子的习武先生,不求拿出真本事,只求可以教出几个气大活好的年轻人,将来可以保护村子一方安宁。”

    中年人玩笑道:“气大活好?”

    他摇摇头,又说:“在下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

    他把目光投向那幅画。

    黄村长硬塞给他银子,三分警惕退去两分。

    “黄兄,在下并非高风亮节之辈,先前曾在大钦朝廷犯过案,这才从那麟祸地的边缘处偷渡大良,而且来的路上还杀了一个马夫,只为抢夺他的两匹好马。”

    吴先登转过身子,将后背让给黄村长:“虽然除了那两匹马儿,在下并没有得到其他东西,但从另一面讲,在下仅仅是为了那两匹马儿,就可以去做掉那个马车夫。”

    他半回头用余光扫向村长,目光森寒,语气平淡:“如此,您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村长处变不惊,笑道:“阁下的脾性我知道了,无非就是喜欢好处,而且在弱小面前遇到好处会毫不吝啬的杀人取宝。”

    中年转过身子,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空,垂首低眉道:“正是。”

    他看向那幅画作,退回桌子边喝了口茶:“吴某人生平只追求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利益,第二件就是力量。”

    村长坐回自己的位置,脸色淡然:“当然,先生。待到先生育人有成后,我会将画作双手奉上。”他看一眼他腰间的无鞘之剑,自言自语:“好鞘嘛,自然是要配好剑的,反正这画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中年人道。

    村长放下茶水,做出“请”的手势。

    吴先登脸色飞扬起来:“我感觉,那幅画是武人能做到的巅峰!”

    “不过现在,我有机会看看,那位巅峰的后人是个什么水准了!”

    气流升转,一片寂静。

    屋外不断响起鸡鸣,灿烂的阳光也在这片位置留下几分阴翳,路过的村民们很疑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村长家的鸡叫得这么迟。

    但是当太阳爬到天空最上方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了,他们将迎来一位习武先生。

    他们看到早上从远方而来的牵马客紧抓剑鞘,和昨天夜里侥幸没有死在深山的一匹马儿走到村西,并在一座空屋里住了下来。

    他们也看到有几个公认目光长远的村民当天就带着孩子和鸡鸭钱财登门拜访,九叩从师。

    黄村长目睹这一切,微笑着回房养伤去了,他自此放下开始的警惕,真真正正初步认同了吴先登在村里的身份,也接纳了这个据他自己说是从远方逃案而来的家伙。

    但二人皆有保留,不论是实力上,还是话语上。

    他没有说有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不死者可以看懂那幅字画。

    他也隐瞒了一些东西,成功作为“吴名”在村里立足。

    各取所需的世界达成了。

    只不过二人的隐瞒都可以随时将这个村子带入滔天血祸中。

    此时此刻,在后山的爷孙俩可不管这些,他们静静的和每一天的日子打交道,今天同样如此,朱九发现活计罕见的少,而朱八也恰好不用上学堂,他们在茅草屋前后做着各自的闲事,一个愣愣的在后屋靠山处嚼着树皮,一个幻想哪天所谓的“系统”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正是笑眯眯的孙夫子,旁边还跟着另一位刘姓农夫。

    “老朱哦——”

    房门打开,朱九吐了树皮,迎接夫子。

    孙夫子很没夫子形象的提起一壶喝了一半的酒对他晃晃,然后招呼刘大山进门,像在自己家。

    刘姓农夫挠挠头,把手里提的半斤野猪肉递给一旁看戏的朱八,尾随夫子进去。

    他甫一过门,就听见老人含糊不清道:“要……要不起……”

    朱八撇嘴,把猪肉塞回给刘大山。

    “你就接着吧!”

    孙夫子从刘大山手里抢回猪肉,拿给朱九,他放荡不羁的先把壶里的酒喝上一口,满眼醉意:“你上次救了他一命,他当时看见你怕的跑走了,一直不好意思,这不,昨个他兄弟打猎打到了大家伙,给他分了一堆,他吃不完,就顺便拿半斤出来给你了。”

    刘姓农户腼腆笑笑,说实话他那两斤猪肉是从他小气的兄弟那里买来的,自己一家根本不够吃,但还是不顾自己婆娘反对偷切了半斤出来,叫上夫子一起上山了,当时夫子正醉醺醺躺在学堂门口的凉椅上,没喝几口的酒硬是让他灌了半壶,既是帮夫子解决酒水也是为了壮胆,总之喝了个两全其美。

    朱九闻言,这才犹犹豫豫的收下野猪肉,又赶忙叫孙子炒肉出来下酒,却被孙夫子一句“懒得吃半斤的小皮牙子肉”驳回。

    他们三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的人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刘大山鼓起勇气看着村里偶有传言流出的救命恩人磕磕绊绊说话,心里有点郁闷:“他不会都忘了那件事吧……”

    于是刘大山仔细观察朱九,他发现朱九和孙夫子各聊各的天,但意外的十分自然。

    他感到有点好笑。

    顿时也觉得这个面容僵硬还有点阴狠的老头没那么可怕了。

    刘大山环顾一周茅草屋,又有点同情,他看见小朱在泥土地面上用树枝画画,想起两个月前山里遇到的那头狰狞野兽,心有余悸。

    他再次感激的看了朱九一眼,朱九感受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和他碰了碰碗。

    刘大山忽感豪迈,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说出了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今天俺们村子里来了一个武先生!”

    孙夫子猛地酒醒,欲哭无泪。

    老朱慢啜一口白酒,抬头疑惑。

    “朱九叔,你想不想让孩子习武?”

    刘大山指指在地上的朱八,自诩主角的小童一个激灵,眼皮微跳。

    朱九怀中的珠子传来温热的感觉,他低头一看,思考间,太阳穴猛然刺痛!

    眼前的景物逐渐被白色光芒充斥,他封存的记忆也如往常一样再次出现一丝裂隙。

    白光过后,他看见无边营帐,看见狂风饮血,看见遍地火光。

    接着一切轰然破碎,他的视角一下子转到半空中,他又看见无数风火从他手里汹涌而去,在下方吞灭了所有,连成一片浩瀚汪洋。

    最后,他的视角从天空远遁,仿佛穿越无数时间来到一颗蔚蓝色的星星之上,定格在一座风格与他们迥异的屋子里,里面有一个穿着奇怪的年轻人,坐在同样风格迥异的床上,静静的仰视月亮。

    朱九在孙夫子的呼唤中回过神,他们二人对他的蓦然呆滞有些疑惑,但没有发现异常。

    老人抬头,他的脑袋不太灵光,对痛苦的感觉也非常麻木,他其实曾经很多年都在追寻着自己,可和他漫长的旅途一样,他从来都是愣愣的,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直到来了这个村子,直到靠着不死杀了伪装成行脚商的强盗,也直到看见从地窖里爬出来的那个小娃娃。

    现在朱九又怀疑起了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身份,他不认为一个残忍的仙能在村子的冷眼相待后没有脾气,也不认为一个视凡人如蝼蚁的仙可以一直这么照顾孙子平安长大。

    他得让朱八学些本事,哪怕一点也好。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朱九点点头,倔强的又回房拿出野猪肉道:“这个……给那个……”

    刘大山一拍桌子,十几年来少有的大男子气概升起:“叔,别提这扫兴事了!你两月前在山里救了俺一命,俺帮不了你什么,但这娃娃的学武钱和见面礼必须俺来!这半斤肉您就留着吧,明天俺给您再提半斤……”

    “好!”孙夫子喝了两口酒,显然又醉迷糊了,他起身跳着步子,大笑:“你这老刘,出了名的怕老婆,今天啊,终于给爷们涨脸咯!”

    刘大山的脸狠狠涨红,他叫了起来:“什么怕不怕老婆的,倒是你,这么大年纪的还没个热炕……”

    他们二人马上开始融洽的吵架,还动手摔跤角了角力,可惜孙夫子自成教书匠后少有干活,被刘大山几下干趴了。

    朱九在后边挠头,也不劝架,呵呵的笑,嘴里还念叨着:“谢谢,谢谢……”

    他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虽然知道自己将来免不了文武两先生双管齐下的教导,却还是在此时此刻看着两个大老爷们摔得死去活来,高兴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