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并没有着急落子。
苏泽没有催促,双手各抓着几枚玉石雕成的棋子。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纤云思考。
突然他感觉到一点点微妙。
不着声色的摊开手打量了几眼手中的棋子,苏泽的视线转向棋盘。
棋盘上纵横交错,每一道纹路都被切割的分毫不差,充斥着规整和干练的意味。
苏泽突然想过来,自己往日在醉霞阁下棋时,所见棋盘居然均是这般。虽然比不上纤云这副的材质和艺术感,但整齐划一的风格却如出一辙。
因为太过常见,加上太过符合苏泽的设想。以至于苏泽往日里下意识的忽略了这点。
仔细想想其实很不正常。
战国以手工小作坊为主要生产方式,直接造成的影响就是被生产物会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
说白了就是没有统一的定式。
而醉霞阁的棋盘,甚至包括其他,却都不是如此。
苏泽认真回想起醉霞阁的每一件东西,只要是同一类型,肉眼就分辨不出差别。
有种大工业标准化的美感。
清姬曾说醉霞阁的东西来自于术士。现在看来,也许醉霞阁和术士的渊源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苏泽思索着的这一小会,纤云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三星位开局。
围棋素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苏泽让三子,纤云率先布局。
留给苏泽的黄金之地已然不多。
联邦冠军让三子未必能赢村头大爷,稳扎稳打苏泽估计自己的胜算不足一成。
摩挲了一番手中质地温润的玉石棋子,苏泽思衬一番,选择将一子落入天元。
“先生莫非是在消遣纤云?”
落子天元听上去帅,实际上却为高手所不为,一般这种情况大多带有挑衅轻蔑之意。
已经让了三子,还要起手天元。
纤云有些生气。
“姑娘不必动怒,且看便是。”
苏泽笑了笑。他自然不是随便乱下摆烂,而是想到了一局AI推演出的天元套路。
纤云见苏泽如此自信,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接下来的每一子,纤云都落得无比谨慎。反观苏泽这边,似乎是不太用思考,几乎是纤云刚落下一子,苏泽就紧随其后。
不一会,墨白两色已在棋盘上互成犬牙之势。
纤云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枚棋子。盯着棋盘,却迟迟没有放下。
苏泽好整以暇的把玩着手中晶莹剔透的棋子,不管从任何角度看起来,切面的弧度的挑不出半分瑕疵。
“纤云姑娘的这幅棋具当真不凡,不知和姑娘是何种缘分?”
苏泽好奇的询问道。
“纤云消磨时光时所制,让先生见笑了。”
“我看醉霞阁的棋盘,风格都与姑娘的类似,莫不是都出自姑娘之手?”
苏泽似是不解。
“先生说笑了,醉霞阁之棋具不下百十之数,哪是纤云一个弱女子忙的过来的?”
纤云伸手整理了一下脸侧的青丝,反问道。
“是苏泽想当然了。”
没有试探出想要的结果,苏泽也不强求。顺着纤云的话便将此事揭过。
两人聊了一句又沉默下来。
纤云的注意力牢牢投注在棋盘上,她的脸色很认真,可落子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
......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纤云眼中倒映着那枚刚刚落下却显得刺眼无比的黑子,感觉恍然似在梦中一般。
“承让了。”
苏泽拱了拱手,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能说套路这个东西,初见就想防住确实不太现实。纤云的功力是有的,只不过是被超越时代的算力给制裁了。
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亏,就再也没爬起来。
“姑娘可以继续。”
相同的方式不能用两次,苏泽能胜一局不过是侥幸。接下来的两盘苏泽只能说尽力而为。
果然不出所料的,第二盘苏泽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维持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到了第三盘,最后则是理所当然的以十九子之差而落败。
“姑娘高明,苏泽不敌。”
眼见无力回天,苏泽拱了拱手,果断的投子认输。
“先生太谦虚了。”
纤云拍了拍高耸的胸口,长舒了一口气。趸起的好看眉毛终于是舒展了。
第一盘下完她心态差点就崩了,若不是苏泽出言请她继续,她都想直接认输。
所幸的是后面终归还是找回场子,算是小小的胜过了苏泽。
舒展了一番久坐的筋骨,纤云这才发觉房中的灯光已然大亮。
这才恍然原来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打扰先生多时,先生见谅。纤云这便告辞了。”
纤云脸上浮现歉意。
“纤云姑娘客气了。”
苏泽将棋子归于棋盒,示意侍女收拾。然后起身相送纤云到门口。
“先生留步。”
到门口,纤云转头看向苏泽,眉眼弯弯:“姐姐明日就应当回来了。”
苏泽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多谢姑娘提醒。”
纤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侍女抱着棋具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表现的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了纤云长长的裙尾。
纤云哼着谁也不懂的旋律,脚步显得很轻快。
......
果然如纤云所说的那般,失踪了好几天的雪女在第二天终于露面了。
清姬乖巧的跟在雪女身后,就像是一条听话的小尾巴。
苏泽有事情要与雪女相商,希望侍女能代为通禀。侍女客气是很客气,不过她告诉苏泽,雪女暂时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苏泽估计要等待一段时间。
苏泽表示自己很有耐心。
然后这一等就到了快到下午。
雪女的侍女过来邀请苏泽,说是要请苏泽。然后跟着侍女,苏泽就被她带到了醉霞阁的后门。
一架比寻常马车大出一圈的车架早已停在了此处。
“先生请。”
侍女伸手示意苏泽上车。
苏泽也不推辞,掀开车帘大大方方的走了上去。
车中摆放着一只精致的兽头炉,除了飘溢淡淡的馨香外,还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热量。
车厢中温暖如春,让人丝毫意识不到此刻正处冬日。
雪女今天换上了一声繁复的装束,头发也挽成了不同往日的模样。她正坐在桌案前,从苏泽上车开始,目光就没有从苏泽身上离开过。
“我本来有事要找姑娘商议,但现在看来,却像是姑娘有事专程在等我。”
苏泽整理一下衣袍,大大方方的坐到雪女对面。
“我听说先生最近似乎在寻找住处?”
随着一声马嘶,马车微微一颤,车轮缓缓旋转起来。
“不错,不过目前尚未有中意之处。”
洛易天下繁华之所,若只是简简单单想寻个住处自然不算难。
但苏泽并不是单纯的想敷衍一个住处,更是想将这里打造成自己现阶段的据点。
如此便没有那般容易了。
他曾对清姬说过自己的需求,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消息,结果这妮子只会缩在自己怀里嘤嘤嘤。
苏泽当时就觉得自己是所托非人了。
“先生今日寻我说有事商议,不知所谓何事?”
雪女托着腮,语气依旧慵懒但却不似往日那般妩媚勾人,反而给人一种成熟温柔的可靠感。
“我想从姑娘这里拿走清姬的身契。”
苏泽开门见山。
“先生想带走清姬,这是先生一个人的意思还是?”
雪女这就属于明知故问了,不过苏泽显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我们的意思。”
苏泽认认真真的回答道。
“先生若是带走清姬,准备如何安顿她呢?”
雪女很少有这么多话,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她确实很关心清姬。
也难怪清姬每天雪女姐姐长雪女姐姐短的。
“若是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只要天下尚有苏泽一席之地,苏泽便愿为她遮风避雨。”
“若是她有自己的打算,苏泽也可承诺予她自由。天下之大,她想去何处都可。”
就目前来看,确实不太存在第二种情况。可未来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苏泽想要赎回清姬的身契,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离开醉霞阁的是非,而不是借此将她控制在自己的手中。那不是苏泽的初衷。
雪女挑了挑眉,苏泽的回答确确实实出乎了她的预料。
“若她愿在身边,先生可会娶她?”
苏泽感觉雪女有点古怪。
而且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为什么我穿越到异界还免不了被人关心婚姻?
苏泽脑海中下意识浮现老苏的面容,还有他笑骂着催促某些人快点给他骗个媳妇的场景。
明明走的时候还生龙活虎,回来的时候却是永恒静默。
那是苏泽平生唯一的伶仃大醉,他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漆黑夜幕中一粒粒光华汇聚犹如一条璀璨的玉带横跨头顶。
苏泽知道,那不是星辰,而是空天机械的航灯和悬浮器推进的尾焰。
联邦工业所创造的人间奇迹,耀眼的程度并不逊色于远方的恒星。
苏泽想到了他曾问过老苏的那个问题。
明明人类的心智已经创造了不逊色于宇宙的明珠,物质和能源也早已不是互相仇视的理由。为什么联邦还摆脱不了永无止境的纷争呢?
苏泽醉眼惺忪,夜幕和大地的界限在他的眼中模糊起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一日,自由散漫的学者前所未有过的坚定。
于是,联邦少了一位得过且过的孩子,多了一位深邃漠然的总工。
因为他欲攀登心智巅峰之上的巅峰,攥取伟大未来尽头的未来。
苏泽下意识的伸手,却发现那些不过都是过去的幻影。
所以,他注定孑然一身,习惯孤独相伴。
“先生?”
雪女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关切,她注意到了苏泽状态的不对劲。
苏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不会。”
没有放下心中的悲痛,或是为了逃离过去的幻影。苏泽不知道他是哪一种,但他的意志不会改变。
“为何?”
雪女不解的质问。
因为我还未曾结束纷争,亲手抓住那蜃楼中倒影的未来。
苏泽喃喃吐出八个字。
“天下未定,无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