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扎的刀刃高举。

    血液的气味。杀人者的气味。浓郁得化不开的夜晚与阴谋的气味。

    “我以伊格灵格之名——”

    随着伊格灵格开口，拉扎的动作暂停了一下，但并未就此止步。他仍旧步步逼近，而且越来越近。伊格灵格知道，无论是死是生，就在这一刻的决断了。

    “我以伊格灵格之名发誓，如果你就此臣服于我，我许诺，将永远做你的保护者，绝不背叛于你。”

    伊格灵格说完这番话，放下手中的长枪。长枪落地，叮当有声。

    拉扎的刀无限逼近伊格灵格。近到可以听到拉扎兴奋的呼吸。

    “我以为传说中的伊格灵格会是个聪明人。”拉扎冷笑，“没想到……”

    刀收回鞘。

    “是和在下一样的蠢货。”

    伊格灵格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拉扎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最适合刺客的脸。混入人群中不会有人知晓的脸。除了烙印在左脸的红色印记和那颗颜色略有怪异的绿色眼珠。

    “您看着，除了我们在的地方，四周的建筑上还有刺客。”

    伊格灵格顺着拉扎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的窗户上挂着一具尸体，有鲜血流淌，尸体上扎着亮闪闪的东西。原来之前听到的风声是这样。是拉扎察觉到了一切，然后使用了暗器。

    “他们是被授意灭我们口的。而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杀的是谁。”拉扎的声音轻飘飘的，就仿佛这是和他无关的别人的事，“委托我们犯下这桩罪行的人，背叛了我们，既然如此，我就想着，也背叛他们试试好了。”

    伊格灵格有些恍然。这件事似乎远超他的想象。无数可能性涌入他的头脑，但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最关键，最急迫的只有——

    “拉扎，我想这王城之内，你我是再难容身了。”

    “的确。如今我也无处可去，刚刚百般相逼，只是为了试试您的品性。等到有朝一日，您有机会解答这桩阴谋的真相，到那时我才能高枕无忧。我是个满手鲜血的人，您若不嫌弃，我或许可与您同行。”

    “《芃芃经》上说，‘凡是生计，皆非多余’，暗中杀人既然存在，那就说明薇妮女神认可这种事物的存在，将它视作宇宙规律的一部分，又谈何高低贵贱。”

    “既然如此，我就当公子是朋友了。您且听我一句劝：切不可再用本名，或是伊格灵格之名。那些追杀你的人若是知道了，必定会给你我带来祸端。”

    “不，我就要用伊格灵格之名，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杀死挚友的罪人……尽管那是一时被蒙蔽了双眼。”

    拉扎的脸上闪过难以察觉的感情。

    久久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您坚持如此，那也没有办法。”

    不知为何，伊格灵格在拉扎眼中找到了一丝同情。啊，其实也很好理解。伊格灵格心想，自己在他人眼里一定是个悲剧人物吧。

    那是什么感觉？对他来说，这种疼痛至今还轻飘飘的。就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的发生。可能是因为远离了朝夕生活的王宫，让他没有能够引起某种思乡之情的物件。

    “拉扎，你知道杀死挚友应该是什么感觉吗？”伊格灵格问，发自内心地。

    拉扎垂下头，并不高大的身体显得更小了。伊格灵格这时才发现，拉扎比自己矮，但自己却一直有种仰视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伊格灵格公子。”

    雨下了一整夜。这座城市的春天总是这样。当天亮，雨渐渐转停时，二人已经步行出了城外。一路上，拉扎一直跟在伊格灵格身后，手握长刀，说是要防备可能的袭击者。但伊格灵格觉得，他是在防备自己。

    又有谁会相信一个杀死挚友的人呢？

    当最后还能看见城市的影子时，伊格灵格远远地朝西普城行了个礼。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一生中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还有没有机会重新踏上那些充满记忆的地点。但他知道的是，这必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按照既定的计划，两人朝勒鲁多的城外封地前进。那是道路尚未开辟的年代，在城市和采邑之间，只有茂密的森林，以及森林中奇异的生物。

    行至一处废弃的宿营地，两人决定稍事休息。拉扎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了篝火，又从旁边的树木下收集了枝条，这就足以驱散一部分的野兽了。

    至于那些有灵性的强大野兽，它们早已学会了不去侵扰人类，以免被人类报复，而只在森林中做他们的王者，就这么与人类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伊格灵格倚在石头上睡觉，拉扎则暂时护卫，过一段时间再换班。

    拉扎试着烤了烤伊格灵格带来的干粮，但发现火烤只会让这种弗兰涅尔特色的烤饼变硬，索性还是冷着咽了下去。

    伊格灵格一直没有胃口——昨夜的鲜血还盘旋在他脑中，对一个几乎从未见过杀人场面的人来说，还是太为难了些。尽管当时没有反应，事后回想起来仍会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是在目睹了拉扎那近乎超自然的杀人场面时……入睡之际，一个念头突然跳入伊格灵格的脑袋，拉扎会杀人，那么也会杀了我……

    当他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时，拉扎已经不见了身影。

    大概是嫌干粮难以下咽，去找野味了吧？伊格灵格很自然地这样想着。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流水的声音。伊格灵格掮起长枪，背上装提琴的皮袋和背包，准备到水流处洗把脸。

    一连串悠闲的口哨声传来。伊格灵格绕到森林的另一边，只见一片开阔地，一条湍急的河流冲过，在河边巨石上，有个赤脚的老者一手握钓鱼杆，一手持鱼叉。

    “老人家，”伊格灵格远远地便向老者打招呼，“这里可有鱼捕？”

    老者眯眼笑着，皱纹挤成一团：“多得很！孩子，你也来试试？”

    溪水清澈，大条的鲤鱼和鲢鱼顺河而下。伊格灵格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只管往水里乱戳，除了惊到鱼群之外，一无所获。捕鱼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看我的。”

    老人将鱼叉架在肩上，眯起一只眼来瞄准。

    喧嚣的蝉鸣声是这一切的背景板。清晨的太阳照射在一切之上。老人的额头上垂落下汗珠。但那绝不是因为紧张，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是精于此业，接下去要做的一切动作都只是肌肉记忆。

    鱼儿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愉快地划动着双鳍，不时吐着泡泡。水面上泛起一层层的涟漪。

    那鱼游到水中央，正欲转身之时，老人动了。

    他浑身发力，足蹬地面，转胯扭腰，带动肩膀甩动，身体略微弯曲，像一张拉满的弓。鱼叉像箭一般飞出去，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刺出，正扎在鱼的身体正中。

    这还不是结束。那鱼叉从水中提出，只停留了一瞬，接着向第二条鱼的身体刺去。老人的身体没有丝毫移动，但鱼叉却奇迹般的改变了方向，以强劲的力道刺穿了第二条鱼。

    “给，再试试。记得，水面会骗人，要向鱼身下一点去叉，才能叉中。”

    伊格灵格提气凝神，回想平素武技训练的经验。看了老人成功的两次叉鱼后，他心里有了些把握。他学老人的模样，将鱼叉掮在肩上，凝视着水中鱼。

    呼气，吸气，观察，与之同步。呼气，吸气，调整呼吸，调整动作，平静心态。呼气，吸气，让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上，让眼睛追随着敌人。

    许多年后，当伊格灵格走上战场，人们都被他的一身枪术所震撼，而无人知道的是，伊格灵格的枪法正是从这些生活的寻常环节之中悟出来的。

    时机已至，伊格灵格不由得大吼一声，离伊格灵格最近的一条鱼即刻翻出白肚，晕了过去。周遭的鱼则被吓得四散逃窜。

    伊格灵格提着手中的鱼叉，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哈，这可谓是捕鱼的最高境界，竟用一声吼捕到了一条鱼……”

    老人将鱼从水中提出，和之前的两条鱼一起，叉在树枝上烤了起来。

    伊格灵格同老人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饭。两块黑面包，就着烤鱼。老人不是个爱说话的人，除了默默埋头吃饭之外，没有制造其他的环节。伊格灵格倒是喜欢这样，他平素在宫中，总是被一帮人围着说这说那，只有到这里才能享有片刻的清闲。

    饭后，伊格灵格取出西普提琴，开始了演唱。

    他先是唱了两首时兴的歌曲，那些歌曲已经失传，只留下它们的名字——《伤夏歌》和《夏瑞特的公主》。接着，伊格灵格忽然有了灵感，他开始写一首属于自己的歌。

    他慢慢地拉动弓弦，一字一句地唱。

    晶莹澄澈的河流

    天空中炽热的太阳

    两度刺穿鱼身的鱼叉

    吼声震撼大鱼的力量

    火焰将鱼儿融化

    化作喉咙和胃中的佳酿

    “……写得不怎么好，唱得也不怎么好。”伊格灵格挠头道。

    “对初学者来说，算是很好了，孩子。”老人大笑，“有没有想过做个吟游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