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灵格正要回答，却感觉身如坠落，光阴过隙，一时清醒过来，竟还在石头上躺着。

    拉扎的背影投下长长的阴影。

    “……拉扎，你有看到那老人吗？”伊格灵格问。

    “老人？”

    “还有河流，一个捕鱼老人。”

    伊格灵格说完这话，自己凝神听了听，四周并无水声。

    拉扎微笑。

    “拉扎，我刚刚做了个很逼真的梦。”

    “或许是卡罗利安公子？他游历到弗兰涅尔的时候，最喜欢给森林里的旅行者投递梦境了。”

    拉扎的语气显然是在开玩笑，但却引发了伊格灵格的遐想和惆怅。

    “或许吧。”伊格灵格看着茂密的森林，心想，卡罗利安公子真的存在吗？亦或者只是个传说？但森林不会给他答案。

    “我只要稍微躺一会儿就好。”拉扎说，“我已经习惯了昼伏夜出。”

    拉扎入睡的时候，刀和匕首仍旧在手里。伊格灵格不敢去接近他，甚至不敢发出声音。他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自己一个轻微的举动，就让并不牢固的彼此信任瞬间破裂。

    不知过去了多久——其实从太阳运动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多久，从森林里传来有人的脚步声。

    拉扎站起来，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压低身子，像一只即将出动的野兽。伊格灵格双手握紧长枪，但并没有摆出攻击架势——这里离西普城并不远，有行人也很常见。虽然保持必要的警惕也不为过，但伊格灵格并不想挑起不必要的纷争。

    拉扎却靠近伊格灵格，低声说：“是敌人，准备动手。”

    伊格灵格尚未弄清事情是怎么回事，正欲争辩，三个旅行者打扮的人出现在视线里。他们其中一个背着大包，另两个手拿短兵，看到拉扎和伊格灵格后，也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警惕。

    “请不要害怕，”伊格灵格抬起一只手，“我们也只是途径此地。”

    拉扎却不由分说冲了上去。旅行者也立刻防备起来，手拿短兵的二人退后一步，背包的人从身后取出一面举盾，三人构成一个阵型。

    然而他们并没有快过拉扎。拉扎双脚点地，高高飞起，一个空翻来到三人背后。接着一阵匕首刺穿人体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抵抗，三人就纷纷倒地。

    只留下一脸惊愕的伊格灵格。

    拉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念叨着“太低级了，就这样还想出来杀人”。伊格灵格冲过去，想要确认几人的生死，但拉扎干得干净漂亮，三人都被命中要害，虽然还在抽搐，但从流血量来看，显然都活不了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伊格灵格用几乎是怒吼的声音问。

    拉扎收起了布和匕首，撇嘴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大可以不和我一起上路。”

    伊格灵格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请解释给我听吧。”他说，“如果解释不清楚，我想也没必要再一起行动了。我看到的是，三个无辜的旅行者正打算和我们正常地交涉，却被你残忍地杀害了。”

    “翻翻那个男人的包。”

    伊格灵格愣了一下，接着绕过三具正在成为尸体的身体，伸手打开了那个大包——刹那间，一道金光闪过，伊格灵格掩住了双眼，好一会儿才看清包里的东西。那是造型不一的金银首饰，看起来工艺风格来自各种地方，精致程度也各有上下。

    “他们是……首饰商人？不对，如果是运输这么贵重的货物，不可能只派这么点人。”

    “我猜得没错。”拉扎用地上的积水洗干净了手，“他们是专门抢劫过路人的盗贼。一开始他们接近时我就察觉到不对了。一般人在这种地方行路了很久，就会像你一样，因为疲劳和失去防备，而步子迈得格外大声，很容易就察觉了。可是他们是悄悄接近我们的，简直就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可这也不足以证明他们就是坏人吧？或许他们只是很谨慎呢？”

    “当然不足以。可是，伊格灵格，请不要忘了你我的处境。现在我们是被人追杀着，任何一个错误都足以断送掉我们的性命。”

    “我以为……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只说要效忠于值得效忠的人，并没有说我不会杀人。”拉扎站起来，眼中满是冷酷，“要么被杀，要么去死，这世上的正义就是如此。”

    两人久久无话。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黄昏。在森林里一片湖泊旁，两人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烤鱼和一些水果，加上剩余的干粮。

    伊格灵格想找些话和拉扎说，可是拉扎吃完饭就躺下了，似乎是为了保存体力。伊格灵格也只好看着篝火出神，并祈祷这一晚不要下雨。

    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森林里的一双黄眼睛。

    那眼睛若非篝火的照射，是绝不会显现在伊格灵格眼前的。那四只脚包裹着肉垫，行走时只发出踩踏干枯叶片的些许折断声。那一身银灰色的长毛在紫月之下显得格外鬼魅，在银月之下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那是一只狼。

    伊格灵格注视着狼。

    伊格灵格的手试图伸向长枪，但他没能伸出去。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一杆长枪将他钉在墙上。他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在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声音如被挤压的面包，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传递到空气里。

    “拉……拉扎。”

    即使是之前面对四个刺客，伊格灵格也未曾感受到如此强的压迫。

    拉扎已然起身，但他并未贸然出手。伊格灵格知道，这一定是有原因的。狼虽然不是拉扎常见的对手，但伊格灵格相信他一定有杀狼的本领。

    那原因很快就显现了。因那狼仰起脖子，对月空嚎。

    而后，在深不见底的森林里，回荡着这一声长嚎。像一条在镜子迷宫中穿行反射的光线。再而后，是一声更为高亢的嚎叫，来自不远的地方。两头狼开始交谈，而伊格灵格与拉扎也低声私语。

    “能跑吗，拉扎？”

    “没用的。那狼嗅到我们的味道，就会跟上来。它的同类嗅到它的味道，也会跟上来。”

    森林中开始有此起彼伏的狼嚎。像月光一样布满大地。伊格灵格和拉扎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但他们都知道，在这种时候遭遇狼群，是一种不幸到极点的事。

    一排排的黄眼睛出现在黑暗中。

    它们怒目圆睁，喘气的声音构成一种压迫感十足的气氛。它们的数量不需要数，就知道超过了数十只。它们仿佛合为一体，进便同进，退则共退。它们像是统治这座森林的巨人，毫不留情的要将闯入森林的生灵吞食殆尽。

    它们即将冲上前来。

    伊格灵格和拉扎背靠着背——这是唯一能让他们有些安全感的姿态。伊格灵格把琴放在了地上的大石上，他不希望在被狼吞食的过程中毁了这把琴。

    气氛凝滞到极点。就连拉扎握刀的手也在颤抖。伊格灵格心想，这就是死神降临的感觉吗？这就是以弗纳尔最后感受到的吗？

    却听见一声长长的哨音。

    有人要来搭救了？

    伊格灵格还来不及思考，狼群已经动了。它们像一道海潮一样，猛地朝前冲去，围在二人身侧。但预想的攻击迟迟没有来。它们只是单纯围困着二人，就像大猫捕猎时会玩弄自己的猎物。狼们只不过是在恫吓二人，它们并没有真正进攻的意愿。伊格灵格是从拉扎的肢体动作看出这一点的，他高高扬起的长刀垂了下去。

    而后，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一个骑白马的壮硕身影从狼群中冲出来。狼群极其顺从地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给那人。

    一个满脸胡须，身体胖如熊的男人，穿着链甲和画有家族徽记的长袍，正压在那匹看起来格外可怜的小白马身上。他脖子上挂着一枚金属口哨，右手握一根鞭子。

    “胖子”勒鲁多。伊格灵格一眼就认出了他。

    勒鲁多在侍从的协助下，从马背上下来，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伊格灵格的样子。

    “伊格灵格公子！还有这位是……？”

    “我的朋友。”

    “好，好，难得公子到这里来。以前见面都是在王宫里吧？”

    “其实早就想来了，阿维丽一直提起您这里的趣事，只不过陛下一直不允许我出宫。”

    说到外祖父时，伊格灵格心头还是一紧。他真的要杀自己么？

    “这狼是……”

    “这狼么？是我养的！”

    “过去倒不曾听说。”

    “哈哈，就连你外祖父也不曾告诉呢。”

    拉扎只是一直冷眼看着，与勒鲁多没有做多余的互动。

    勒鲁多简要地说明，自己是带着驯养的狼出来打猎兼遛弯。侍从牵来两匹备用的马，二人乘上马之后，由一个侍从带领着，先护送二人回勒鲁多的领地，勒鲁多自己则说“余兴未尽”，稍后再回去。

    在马背上，伊格灵格终于有机会和拉扎聊天了。但此刻，他满心都是关于勒鲁多的事。

    “他的女儿阿维丽是我的好朋友，”伊格灵格兴奋地说，“我们从小就一起玩，她小时候经常到宫廷里来学习礼仪。只不过，就我所知，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条条框框。”

    拉扎只是默默听着。或许，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有些太过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