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晚饭，李东海照例倒了一杯水，把药拿给女儿。

    可李茉莉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干脆利落地接过去，然后乖巧地吃掉。

    李东海知道她还在闹别扭，板起脸孔，严肃地说道：“吃药。”

    “就像你不喜欢我选的这所学校，”李茉莉咬了咬嘴唇，“我也不喜欢你给我吃的药。”

    “吃药哪有什么喜不喜欢！”

    李东海气急，“因为你生病了，所以才需要吃药。吃药不是一种选择！你也不能选择！你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你读书读得好又怎么样？考试考得好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别太得意忘形，纸上得来终觉浅，以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社会险恶！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为你考虑，只有我是为你好！”

    “爸，你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哪一次违背过你的意思？”李茉莉噙着泪水，“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一下这所学校，然后再说您的决定。”

    说着，李茉莉从自己房间里拿出一沓打印出来的文件——是她今天白天准备好的，递给李东海，“这是青山无涯学院的照片和简介。它的升学率不仅在整个省，乃至全国都是最高的。它的确是一所私立学校，但它是最好的私立高中，不仅如此，它还是最好的高中。”

    李东海接过文件，翻了一页，青山学院的照片跃入眼帘。他浑身一震。李茉莉期待地凝视着父亲，盼望着他继续往下看。

    她心里想着，这么多年来她跟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很清楚，爸爸很爱自己。他凡事总是很为女儿着想，也为女儿付出了很多。只要爸爸了解到这所学校有多好，肯定会同意的。

    可是李东海再也没有往后翻一页。他颤抖着抓起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杯子里的水并没有很满，却还是洒去大半杯。李茉莉想接过杯子，可是李东海竟然没有递给她，而是自己喝了一口。

    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仿佛在喝一杯烈酒。放下杯子，他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那好吧。”

    不知为何，李茉莉觉得李东海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奇怪，莫名地有些哽咽。

    李东海转身走进厨房，落寞的背影刺痛了李茉莉的心。

    “爸爸，我会好好吃药的。”

    李茉莉抓起桌子上的黑色药丸，放进嘴里，“爸爸，对不起，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一股熟悉的腥涩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萦绕不去。李茉莉的泪水潸然滑落，不知道是被药苦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东海再次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是一杯新倒的水：“喝水吧，这药确实太苦了点。”

    “嗯。”

    李茉莉伸手抹掉下巴上的泪珠，乖巧地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清凉微甜的水渐渐冲淡了舌尖的苦涩。

    “我同意你去青山无涯学院。”李东海道，“但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李茉莉想了想，道：“好。”

    “第一，你必须每天按时吃药。青山学院是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式学校，这意味着我以后不能每天提醒你吃药了。你向来是个自觉自律的孩子，知道要怎样为自己负责。”

    李茉莉点头：“是的，爸爸。我能做到这一点。”

    “第二，你每天都要给我打个电话。毕竟你从小到大在我身边，这是第一次离家，也许你独立起来没问题，但我作为你的父亲，总是会忍不住要牵肠挂肚担心你的。就当是为了纾解我这个空巢老人的寂寞，每天花几分钟跟我聊聊天吧。”

    李茉莉再次点头：“没问题的，爸爸。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第三，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天黑了不要出门。把自己的健康、安全放到第一位，其他都是次要的。”

    李茉莉第三次点头：“我会的。”

    李东海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要说的了。

    沉默良久，朝女儿摆摆手道：“你回房间洗漱睡觉吧，时间不早了。虽然现在是假期，也要保持规律的作息。”

    李茉莉一回到房间，就迫不及待打开手机给钱多多发了一个信息传达喜讯，言简意赅两个字：“成了！”

    钱多多是个网瘾少女，平常手机跟长在手上一样，一般给她发消息都是秒回。

    然而这一次等了好一会儿，李茉莉发的消息还是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李茉莉隐约想起钱多多最近新买了一个单机游戏，玩得正起劲，前天吃饭的时候还玩得爱不释手呢，可能现在还在打游戏，没空回吧。

    于是李茉莉便先去卫生间洗漱，想着自己洗漱好了再看，钱多多一准儿已经回复她了。

    可是等她洗漱好，躺进被窝，钱多多的回复还没有来。

    一整个暑假，李茉莉都没能联系上钱多多。

    她试着跑到楼上钱多多的家里去找，可是站在门口按了好久的门铃都没有人应。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钱多多失踪了。

    不见人影，不接电话，不回信息。

    钱多多彻底失踪了。

    李茉莉很担心她。

    社会新闻和电影里关于花季少女失踪、被拐卖、被绑架、被分尸、被切割器官等等各种不幸又可怕的事情，由钱多多扮演受害人，轮番在李茉莉的噩梦里重现。

    钱多多送给李茉莉的书，早已读完了。李茉莉继续按部就班，做着她计划中要做的试卷，背着她计划中要背的单词，阅读着她计划中要读的书，这一切她本乐在其中，可是没有钱多多时不时在耳边吵吵嚷嚷，这些她喜欢做的事情，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青山无涯书院的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

    可是李茉莉却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份喜悦，这份喜悦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到楼上。

    按了一下钱多多家的门铃，还是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可她仍旧忍不住心里感到大失所望。

    李茉莉靠着钱多多家的大门坐了下来。

    她的耳朵贴着那扇冰冷的大门——以前好像都没觉得这门原来这样冷，预想到屋里定然比屋外还要寂静无声。

    “喵。”

    她忽然听见一声猫叫，诧异抬头寻找，什么也没找到。再侧耳倾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刚才那是幻觉？

    她狐疑地站起，又坐下，忽然恍然大悟：“屋里有猫！”

    李茉莉惊喜地站起来，没按门铃，直接拍门道：“钱多多，是你回来了吗？！”

    无人回应。

    李茉莉再一次把耳朵贴在门上。

    “喵，喵。”

    有猫的。

    正当她想着要怎么破门而入，钱多多是不是也在哪里藏着一个备用钥匙的时候，楼道里突然传来“叮”的一声。

    电梯停在了顶楼。

    “钱多多……”李茉莉蓦然回首，喊出朝思暮想的那个名字，却只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正耷拉着一张脸，站在电梯门口，一脸不悦地问道：“你谁啊？”

    “我……”李茉莉失落又诧异，一时语结，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

    “不是说这个小区有梯控吗？怎么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会跑到家门口来？”中年妇女横眉冷竖地抱怨道，“小姑娘，看你长得眉清目秀文文静静的，该不会是贼吧？这年头，人真不可貌相。”

    “阿姨，你说这是……你家？”

    李茉莉指了指大门。

    “是啊，这是我新买的房子。”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那中介真是会忽悠人。还说什么这个小区物业好，有梯控，最安全有保障，简直是放屁。你怎么上来的？你让我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说着，中年妇女伸手要去抢李茉莉手里的录取通知书。

    “……”

    李茉莉泪水夺眶而出，躲开那双戴满宝石戒指的金光闪闪的手，飞快地转身，往楼道深处跑去。

    黝黑的安全出口的像一个黑洞，吞没了她纤细的身躯。

    开学前一天晚上，李茉莉终于收到了钱多多的回复。

    钱多多：“别来青山无涯！”

    李茉莉看得一怔，好久才回过神来。她琢磨了一下：钱多多的消息里，写的是“来”，而不是“去”！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钱多多现在就在青山无涯学院！

    她一定要去！

    她非去不可！

    青山无涯学院是她所能想到的，自己与钱多多所剩唯一的关联点了。她有一种预感，如果放弃这一点，她将永远失去钱多多。

    此时的李茉莉还不知道，在她去青山无涯学院后，将要迎来的，却是钱多多的死亡。

    在李茉莉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失去了妈妈。这是别人告诉她的。那是自然的，毕竟几个月的小娃娃，哪里有什么记忆能留得下来呢？

    李茉莉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她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阳台上的一束阳光，照到自己身上，暖洋洋的，她很喜欢。

    李茉莉喜欢晒太阳。她的房间朝西，窗户很大，傍晚时夕阳照进房间，书桌上就会洒满金色的阳光。那是李茉莉最喜欢的时刻。她喜欢坐在落日余晖下读书，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环境下阅读，会有不同的魔力。

    “吃药吧。”

    李茉莉放下书，接过父亲递来的水杯，将两颗黑色的药丸吞入腹中。

    一股熟悉的腥涩味滑过喉咙，长久地弥留在口腔中，任凭李茉莉一口气猛灌了半杯水，仍挥之不去，苦得她紧蹙眉头。

    这种药丸自打她有记忆起，就开始每日服用。随着她年龄的增长，从每日一颗变成每日两颗，然后变成早晚各两颗。药丸的体积也变得越来越大。

    李东海看着女儿将药吃下去，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又平安度过一天。

    他眼角眉梢的担忧如她口中的药味一般，久久萦绕不去：“去学校以后，你就要自己记住吃药这件事了，千万别忘了吃药。”

    这句话李茉莉听过几百万遍，都快磨得耳朵起老茧了，但她还是耐住性子应了一声：“好的好的，爸爸，我知道。每天早上7点吃两颗，晚上7点再吃两颗。我都记得，不会忘记的。你放心吧。”

    李东海对女儿的回答不甚满意，沉声叮咛：“爸爸不在身边，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晓得保重。”

    李茉莉拉上书包拉链：“我知道的，爸爸，我会的。我会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

    李东海猜想在女儿心里，自己一定啰嗦极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又提醒道：“东西别落下了。”

    “放心。”

    李茉莉提前一天便已列好清单，现在她已一一将清单上所列的物品都放进书包。她向来提前计划，严谨完成，不会出错。

    李东海心知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心下感慨，自己的女儿天性沉稳，从小不必他太操心，想到自己刚才啰里八嗦的样子，略微尴尬地干咳了一下：“早点睡。”

    说罢便走开了。

    李茉莉的房门敞着，她不着急去关。望着父亲离去的落寞背影，她也有点触动。

    明天她就要去寄宿学校了——这是她第一次离家，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她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李茉莉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相框里的照片是一张合影：一对年轻的夫妻相依偎着，妻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父亲年轻的时候可比现在英俊多了，李茉莉伸手摩挲了一下另外两个人的脸，可依旧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她一点都不认得1岁的自己，也不认得照片里这个多年前残忍抛夫弃女的女人。真奇怪，无论看多少遍照片，她还是没法想象出母亲真人的样貌。这张照片最大的价值，恐怕就是让她知道年轻时的父亲长什么样子吧。李茉莉朝放在床边的书包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把相框放下了，正面扣下，将影像藏入黑暗中。

    以前没有，未来也不必了。

    李茉莉听见父亲在叫她，想也没想便径直走去阳台。

    果然，父亲又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闲来无事，父亲总爱坐在这里。她从小便知道，去阳台找父亲准没错。

    “给茉莉花浇点水吧。”李东海说道，将手上那只精致到不像洒水壶的洒水壶递给女儿。

    李茉莉没有接过去：“刚才我已经浇过了。”

    李东海怔愣了一会儿。

    每天李茉莉给茉莉浇水的时间都固定的。按计划行事，是女儿一贯的宗旨。李东海反应过来了，将视线移到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只挂钟上。挂钟是原型表盘，外圈镶嵌着一圈茉莉花的花枝。李家总有许多茉莉花图案的东西。李茉莉想到，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叫茉莉。

    “那你明天早上出门前，一定记得浇水。”李东海收回洒水壶，没放回花架上，反而如若珍宝似的揣在怀里。然后，他望向阳台上那枝从来不开花的茉莉开始出神。

    李茉莉知道父亲不会再说话了，于是决定陪他一起欣赏一会儿这株小小的单薄的绿色枝丫。其实这盆绿植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李茉莉知道父亲希望她这么做，于是她便这么做了。说实话，李茉莉甚至不太能确定这盆绿植到底是不是茉莉——这许多年来，它从未开过花，从未长出过一个小花骨朵，只是那样单薄零落地树立在花盆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也没长大，蔫蔫的没什么生气，总让人担心它随时就会彻底死去，然而冬去春来，总能抽出一两片嫩绿的新叶，终究还是活着。父亲说它是茉莉，那便是吧。

    自大李茉莉有记忆起，她便每天负责给它浇水。想来，这株茉莉或许比李茉莉的年纪还要大了。李茉莉在每天雷打不动的吃药和给花浇水中慢慢长大了，然而茉莉却一直维持着那个细弱瘦小的模样。

    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正值盛夏，茉莉盆栽的叶子不算繁茂，但不多的枝叶绿油油的，甚是喜人。李茉莉望着那株翠绿的茉莉，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依依不舍。

    她想，往后不用每天给茉莉浇水的日子，恐怕她也会有一点不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