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斑驳交错，落在石子路上。

    路上有一辆白色的五座小轿车正颠簸着穿梭在树影间。

    李茉莉坐在车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树影在车窗外快速移动着，使得书上的文字忽明忽暗，着实不大好读。李茉莉闭上眼睛，感受太阳烫烫滴落在眼睑上，红色的火焰在她眼前燃烧起来。

    李茉莉蓦然睁开双眼，继续奋力追捕书页上那些颠簸的文字。

    车里很安静。

    李东海扶着方向盘，沉默不语地开着车。他向来话很少，该说的也早在他们出发前几天都说完了。

    越接近学校，李东海的心底越是不安。他瞥了一眼正塞着耳机听歌的女儿，终于忍不住开口。

    “要不……我们还是换个学校吧。”

    李茉莉摘下一侧耳机：“什么？”

    “我是说，我们换个学校。”

    “现在都已经快要开学了。”

    “我能找到别的学校。”

    “那也不行，我们都已经说好了。”

    李东海欲言又止。

    李茉莉怕父亲又动摇，继续说道：“你也知道，青山无涯学院的升学率是最高的。只要考进青山无涯学院，就相当于半只脚踏进清北了。不仅如此，青山无涯书院的学术也很强，甚至还有外国学生千里迢迢专程来读这所学校。”

    当然，那个最重要的原因李茉莉闭口不谈。她要去青山无涯寻找钱多多，这一点不能让爸爸知道。

    “其实也未必一定要进清北的。别的学校也很好。”

    “可我就想考清北。”

    李东海不再说话。

    李茉莉继续说道：“爸爸，你要对我有信心！再说，青山无涯的招生简介你也看过了，你女儿要是不够优秀，他们绝对是不会录取的。”

    李东海无法反驳，笑道：“那是当然。我怎么会对你没信心，其实我心里还觉得这个学校配不上你呢。”

    “也找不到更好的啦。”李茉莉也笑了出来，“爸爸你放心吧，我不怕住校，也能够照顾好自己。而且我一次也不会忘记吃药的。”

    李东海握紧了方向盘。道旁树木飞速倒退，车子载着父女俩驰向命运，一如离弦之箭。

    绿树掩映，繁茂树冠的上方探出一座古朴精致的钟楼。

    李茉莉伸手搭棚，遮住照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看到钟楼顶上的钟面显示着三点一刻。李茉莉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跟手表上的时间一致无二。

    这座古老的钟楼是青山无涯书院标志性建筑，据闻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他们抵达了学校。

    与其说青山无涯书院依山而建，不如说它已经成为山的一部分。学校的大门便是这座山的入口。自此处起，车辆禁止通行。在门卫的指点下，李东海将车泊在路边，跟李茉莉一道往山上走去。

    学校里处处是斜坡和阶梯，道路两旁密林遍布，走起来与登山跋涉无异。好在李茉莉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床被褥便只有一个双肩包，李东海扛着被褥，李茉莉自己背着包。两人一言不发地踽踽而行，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蝉鸣鸟啾，静谧可闻，偶尔林中惊起一两只飞鸟或松鼠，悉悉索索。

    走到稍开阔些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东海心想，这好像还是生平第一次跟女儿一起登山。

    他平常都跟女儿一起做过些什么呢？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小小茉莉就长成了小茉莉，转瞬又变成中茉莉，如今走在自己身旁的这位，已然有些亭亭玉立的少女之相。

    当年他与霖霖相遇，也差不多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晚夏的风拂动树叶，枝叶沙沙，与蝉合奏。

    忽闻“嘿哈”一声，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父女二人面前，蓦地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李东海吓了一跳，差点跌下台阶，幸好李茉莉扶住了。

    定睛一看，眼前之人是个小姑娘，穿得有点另类，灰T恤配灰运动裤，运动裤外面还套着一条豹纹短裙。这小姑娘虽然叉着腰，竭力做出一派盛气凌人的样子，但她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子又不高，比李茉莉矮了半个头，气势便矮了一大截，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李茉莉淡然答道：“你好，我是高一（2）班的新生。”

    那小姑娘蛮不乐意地皱起眉头，脸蛋鼓得愈发圆了：“报上名来！”

    “我叫李茉莉。这位同学，请问宿舍楼怎么走？”

    小姑娘勉为其难抬起手，潦草地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李茉莉：“谢谢。”

    说完扭头便要继续往前走。

    “等等！”小姑娘急了，“你怎么都不问问我的名字呢？”

    李茉莉微笑：“如果你想说，自然会说的，我何必要问。”

    “……”

    小姑娘气得跺脚，“或许我本来还想说的，但现在不想了。”

    李茉莉：“哦。”

    小姑娘咬牙切齿：“……你会后悔的！”

    李茉莉走远了，头也不回。

    小姑娘：“……”

    小姑娘：“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肯定是兔子精！你这个可恶的兔子精！”

    小姑娘站在原地忿忿不平了好一会儿，这才呲溜一下重又爬回树上。她灵活的身体在枝与叶之间穿行，宛若平地，一会儿便爬到树梢上，抓着树枝轻巧地荡起秋千来。

    云卷云舒，越荡越高，眉头亦逐渐舒展。

    “条件还可以啊。”李东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女儿即将入住的新宿舍，微微颔首，“四人间带独卫，还有阳台，虽然肯定比不上家里，但也不算太差了。”

    李茉莉笑道：“我也觉得很好。”

    宿舍里的床和书桌是一套的，梯子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带柜子，一个宿舍里共有四套，各自左上角贴着号码。

    李茉莉一早记住了自己的宿舍房号和床铺号码，指挥父亲道：“爸爸，你把东西放到2号床铺上，剩下的我自己来。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一个大男人在小女生的宿舍里待太久也不大妥当，李东海点点头，便跟女儿告别了：“那你记得别忘了吃药。”

    “不会忘的。”

    李东海想了想：“那你每天记得给我打电话。”他心想，每天提醒一下更为妥当，但是要是他每天打电话给女儿，也怕女儿嫌他烦，据说很多青春期的孩子都会有诸如此类的症状，影响亲子关系。

    好在他的茉莉只是乖巧地笑笑道：“好。”

    父亲走后，李茉莉爬上床铺，利落地将被褥拆开铺好。床上用具都是她提前查好尺寸，按照现有规格专程买的，因此不大不小，正正好。

    李茉莉铺好床，居高临下看过去，只见宿舍里这四张床，除了她所在的2号床，1号床也已经铺好了，3号床上放着一包被褥亟待整顿，4号床上则空空如也。

    看来另外两个室友比她来得还早，只是眼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正想着，宿舍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一名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四下张望后，自言自语喃喃道：“唔？孙倩那丫头呢？跑哪里去了。”

    少女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媚态。

    她对李茉莉莞尔一笑，竟笑得李茉莉晃了神。

    李茉莉一时间折服于这少女的绝色姿容，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子。

    “你看到孙倩了吗？”少女用软乎乎的声音问道，“知不知道她去哪里野了？”

    李茉莉茫然摇头：“我刚来，一个人也还没见着。”

    说完，李茉莉便想到这句话倒也不尽然，方才他们来的路上便碰到了一个颇有些泼辣的小姑娘。

    少女咯咯笑了一声：“你也是高一的新生吧？孙倩应该跟你一个班的。”

    她指了指堆着一坨行李的3号床，“喏，这个就是孙倩的床位。”

    说着，少女走了进来，熟稔地爬到3号床上，帮那个叫孙倩的同学铺起床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忙，一边隔空跟李茉莉聊天，“我叫胡雅莉，高三的。”

    李茉莉答了自己的名字。

    “孙倩算是我远房表妹吧。”

    胡雅莉说道。

    夏末午后，微风袭面而来，冲散了行将就木的暑气。日头西斜，阳光不再如此灼人。

    李茉莉将个人物品收拾妥当后，看了一眼时间，与计划的时间相差无几。她满意地看了一眼日程表，继续进行下一步的行程安排：在校园里逛逛，熟悉一下新环境。

    在入学之前，她已经在网上收集了不少关于新学校的情报，还下载了新学校的地图，对于学校的情况在心里大致有数。

    但是就方才从校门口走到宿舍的经历来看，不出她所料，纸上得来终觉浅，地图所绘的平面俯瞰图，完全不足以将青山无涯书院的实地情况阐述清楚。

    像这样遍布在山体上高低错落的山路小径，还是需要用脚丈量一遍才行。

    从地图上来看，距离宿舍楼最近的建筑是艺术大楼。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艺术大楼几乎建在山峰之巅，虽与宿舍楼直线距离最近，却因峭壁太陡，必须绕两个大弯才走得到。

    李茉莉观察了一下地势，忖度一二，便决定反其道行之，选择往道路另一边走去。另一条道路的尽头是学校的食堂。她打开手机导航，预计走过去大约需要10分钟。

    宿舍楼门前是一段青石铺就的小径，延伸出去没多远便是台阶。李茉莉拾级而下，没多久又是一段石子路。

    周日下午，校园里人并不多。据说青山无涯书院也有不少走读生，但走读和寄宿的比例不知缘何从来是保密的。

    李茉莉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路人多数只是冷冷打量她一下即擦肩而过。她看看走走约莫过了十五分钟，才看到道路突然开阔，连入一处平坦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栋半新不旧的房子。那房子造型奇特，四面顶着硕大的屋檐，远看像一朵巨型蘑菇，也像一把插在地里的短柄雨伞。几乎三分之二的广场都置于伞下，整齐有序地摆着许多桌椅，零零星星的学生正坐在各处享用着自己的食物和饮料。

    李茉莉走到伞下，只见伞下立着一块石头，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味美轩”这三个字，再细看，左下角还有不知道谁用记号笔写的歪歪扭扭一行小字：“——美味个屁，猪都不吃，破烂食堂”。

    李茉莉：“……”

    门侧一处桌椅坐着三个男生，其中有一个体型格外壮硕，鼓鼓囊囊的胸肌将他身上那件背心撑得满满的，露出两条人体雕塑似的的胳膊，肤色黝黑，棱角分明的脸上缀着一对浓眉，浓眉下一对大眼炯炯有神。面前那比洗过还干净的空盘子自然早已无法吸引那双眼睛，因此那双眼睛四下张望着，搜寻着，猎捕着可以引起他们兴趣的事物。

    突然，肱二头肌微动，那条黝黑的胳膊肘往旁边捅了一下：“嘿，快看！”

    黝黑的胳膊正撞到旁边那条白皙的胳膊上，害得白皙胳膊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掉下来。肤色白皙的男子捏稳筷子，自面前那盘的水果沙拉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眉头微蹙：“唔？”

    “大哥，三弟，你们快看！”

    黝黑男生压根没察觉到白皙男生传来的低气压，又兴致勃勃地撞了撞另一边，“那妞是不是超正？”

    那个叫阿睿的清秀男生冷着一张脸放下筷子：“再不收起你那蹩脚的港台腔，信不信我把沙拉盖你脸上？”

    “不信。”黝黑男生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哪舍得浪费食物。对不对，三弟？”

    那个被叫作三弟的男生微微昂起头正要点下去，余光瞥见大哥的面色，赶紧猛猛摇头并且拼命向黝黑男生使眼色：“二哥……你、你可别乱来啊。这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乱来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嘁，我可不怕哪些玩意儿……”黝黑男生地吊儿郎当站起来，朝李茉莉吹了个呼哨，“哈喽！——”

    然而李茉莉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黝黑男生还想继续做点什么，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他低头，对满脸不悦地对着三弟道：“沙小闲你拉我衣服干啥……”

    却见三弟沙小闲正挤眉弄眼，拼命给他递眼色。

    黝黑男生这才看见大哥放下筷子的手正伸向耳朵，立即屁滚尿流地坐了回来，只差跪下了，“孙睿大哥，我真心诚意叫你一声大哥了，求你别啊！这犯得着吗？我朱启安哪儿配你掏金箍棒啊！你问问三弟，是不是？”

    沙小闲急忙劝道：“是啊是啊，这学期才刚开始，咱们上学期的处分都还没消呢。”说到这里，沙小闲忍不住露出一张苦瓜脸，“再这样下去，我们能不能顺利毕业，真的是个大问题了。”

    孙睿淡淡瞅了他俩一眼，挠了挠耳朵，放下手来：“我耳朵痒。”

    确认他手里啥也没有以后，朱启安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臭猴子他们家是怎么回事，这么厉害的法宝竟然随随便便就传给孙睿了，搞得大家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虽说他们身上背的这三个处分里边，有两个都是因为他跟人打架，但第三个他可冤死了，这孙猴子居然敢当着老师面掏金箍棒！真是太离谱了，被老师骂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的咯？左耳进右耳出当放屁不就完了嘛。头疼啊……而且为什么这帐也要算在他跟三弟头上啊？他俩又没什么法宝？要有倒好了呢。处分什么的他可一点都不怕，他最怕的是打架打不过别人！

    他们三人插科打诨的期间，李茉莉已经走进食堂。

    远看味美轩除了那惊人的华盖，建筑主体看起来并不大，但走近一看，才知道大有玄机。

    食堂里面实际上很大，由数个餐厅组合而成。室内就餐的座位不算太多——尤其是和外面比起来，但是餐厅种类繁多，全球各色美食几乎一应俱全。

    走进来之前，李茉莉还感觉自己不大饿，只是出于好奇走进来瞧瞧。但此刻闻着种种食物诱人的香味，便觉得胃口大开。她穿行在美食之间，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才五点，距离计划中的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更何况，新学校的环境远比她想象中复杂和陌生，眼下熟悉校园的计划任重而道远，尚需大大的努力，念及此，她的脚步变得坚定起来。

    她记下食堂开放的时间后，毫不犹豫地离开食堂，继续自己的旅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