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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家有喜事成蹉跎

    每周星期六和星期天是苏秀秀最忙的时候,几个孩子上学都要带干粮,苏秀秀不但要干农活,还要给孩子们做馒头,从早上到下午都围着锅台转,蒸出来的馒头一盘一盘、炸出来的油饼一盆一盆,忙碌一天下来,她浑身酸疼。

    夏天,蒸的馒头容易发霉,她担心孩子们吃不好,就先把馒头放在锅里烙一下,等两面略微金黄后,再放到蒸笼里去蒸,一烙一蒸,费时又费力。有时候,她还会给孩子们蒸包子,只可惜,包子过不了几天就馊了,但她不辞辛苦,总是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好。学校里只有热开水,苏秀秀用胡麻油炼了油泼辣,炒了猪肉臊子,装在罐头瓶子里,再每人配上一瓶咸菜,摆放在锅台上的罐头瓶子八九个,这一切的付出都为的是孩子们在学校能够吃好。春萍虽然是老大,但是她吃的少,一周带十三个馒头,一天吃三顿,平均不到一个馒头,叔平和季平是男孩,吃得多点,平均带十八九个。看着筐里、盖子上、盆里的馒头被孩子们一个个装进书包里,有时候家里竟然一个馒头也剩不下,忙了一天的苏秀秀,要么把烙焦的、歪瓜裂枣的馒头装进衣兜里,要么饿着肚子赶着饥肠辘辘的羊群去山里放羊,她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天地之大,谁能知道放羊的她满眼心酸泪撒在这片热土上,这其中的苦和辣谁又能知道?拓跋仁吗?五个孩子吗?当然,只有自己知道。她明明知道当孩子们把最后一个馒头装进书包里自己会饿肚子,但她依然决然的把仅剩的馒头塞进孩子们的书包里,这便是苏秀秀,一个大山深处平凡的母亲。

    然而给孩子们做干粮是每周都发愁的事,最为困难的不是这个,而是上学的学费。春萍、夏萍、和秋萍还有叔平、季平都在上学,这么多的孩子上学家里哪里有钱供应。上了一年中西医,因为家里没钱,拓跋春萍就辍学了。

    辍学那天,拓跋春萍在屋子里哭了一整天,老师捎话让她去上学,可是没有钱缴纳学费,推土机还在山洼里突突突的推着地,推完地的老板在家里等着要钱呢。

    推平地耕种起来更方便,于是,家家户户都争先把自家的坡地推成了平地,拓跋仁家推了几十亩地,花了近万元。

    看着一块块坡洼地推成了平地,拓跋仁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站在地畔,看着这一亩亩平地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年也被父亲从学校里扯了回来,从此以后告别了学校。

    他清楚地记起,那是七九年,正好初二,他的数学学得很好,老师经常表扬他,尤其是解二次函数,至今都能给孩子们讲解。但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挣不了工分,父亲就不让他念书,至今想起,他非常感慨,自己的同班同学都出息了,只有自己打牛后板筋,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他也努力的改变过自己的命运,但是家里拖累太大,至今还过着在土里刨吃袍喝的生活。

    他曾经开过小卖部,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进货,然后销售;贩卖过柴油、汽油;摆过地摊;贩卖过土特产,杏干、杏核、黄花菜、核桃。而让他记忆最为深刻的要数进货的经历。

    那次,他开着三轮车,带着苏秀秀去进货。天微亮就出发了,到了下午才到,两个人吃了几口馒头,就走进商品批发商场,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顿时又眼花缭乱,这是苏秀秀第一次到市区的批发市场,所以十分惊讶,和自己天空下的一亩三分地相比,这才是活着该有的样子。苏秀秀把钱缝在了拓跋仁的裤裆口,到了商场,拓跋仁在一个角落里把钱从裤子裆口处掏出来装进了手提包里,捂在胸前。他俩边走边看,边看边问价,货比三家,加上赶时间,两个人顾不得吃饭,也没觉得累,转遍了整个商场,一圈转下来,需要的烟酒副食,零碎货物都采购齐全了,三轮车的货箱被装得满满的。

    他俩推着商场的板车还在找货,从他们身边一会儿过去一群人,过一阵,又过去一群人,拓跋仁对苏秀秀说,那些人都是贼。苏秀秀说,他们穿的那么整齐,一点也不像贼呀。拓跋仁说,贼字没有写在脸上。卖货的老板提醒拓跋仁要提防贼,估计看着拓跋仁不容易吧。好在最后平安的把货物装上了车。苏秀秀想吃一碗拉面,拓跋仁说,天色已经晚了,再不走就迟了,如果住宿一晚又要花钱,于是又吃了些馒头就发动三轮车启程回家了。

    走到半路,天已经黑了,他清楚的记得上一个长坡的时候三轮车跳档了,车子开始往后退,苏秀秀很麻利,顺手从三轮车上拿起一个木头墩子,跳了下去,直接挡在了三轮车的后轱辘上,三轮车刹住了,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心脏“嗵嗵嗵嗵”的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拓跋仁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看着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苏秀秀,心疼万分。苏秀秀坐在地上已经累散了架、吓破了胆,因为长坡的边上就是悬崖,只差一步就会坠下去。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气喘吁吁的,拓跋仁说,这个长坡经常有土匪出没,专门打劫半夜走路的客商。由于上坡车子行驶较慢,有充分的作案时间,他们手中有刀子,加之土匪们分工明确,一部分人从路上面的堎畔跳到车上,把货物从车上扔到地上,地上专门有人去捡,所以这个地方经常发生抢劫事件。苏秀秀说,快别说,发动车,快点走吧,别被打劫了。突突突,三轮车的排气筒冒出了一股黑烟,拓跋仁左脚踩离合,右脚踩油门,右手挂了一档,松开离合,车子就“突突突”抖动地走动了,苏秀秀提起木墩子就在后面跟着,一档走得很慢,车子排气管涌出黑烟,拼命往前爬着。

    到了上半坡,伴随着三轮车拼命爬坡的的突突突声,还隐约听见堎畔上吵嚷的人声,苏秀秀心里着急又害怕。拓跋仁转过身子示意她上车。苏秀秀把木头墩子扔上了车厢,自己踩着车厢脚踏坐到了车上。拓跋仁踩着油门到了最底,三轮车卖力的向上爬着,那是人车合一的努力。堎畔上的声音更近了,苏秀秀看到拓跋仁伸手拿摇把,头顶上渗出了一汗珠。苏秀秀大声喊着,你专心开车,不要害怕。拓跋仁转过身来,看着身边这个瘦瘦干干的女人,心里顿时有了底气,一股正气从身上奔涌而出。

    吵嚷声渐渐近了,借着车灯的光,还隐约看见人影晃动。苏秀秀一手使劲抓住车沿,一手狠狠紧握木墩子,额头也冒出了汗珠子,顾不得擦,就把脖子一转,擦在了胳膊上。她的心脏“嗵嗵嗵嗵”的跳,似乎要跳出来一样。

    以前听别人说,土匪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见了财物只管抢,抢红了眼六亲不认,不管是枪还是刀都会用上。今天这个夜晚难道是注定的灾难?苏秀秀心里乱极了。第一次经历遇上土匪,她太害怕了,时而向前看,时而向侧边观望,拓跋仁把油门踩到了最底部,三轮车喷喷喷的爬着坡,冒着滚滚黑烟。

    这时候,从坡底射上一束光来,苏秀秀转身一看,这束光刺得眼睛也睁不开,拓跋仁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侧下身把摇把放下了。苏秀秀也长出了一口气,把木墩子放在了车厢里,起身站在车厢里。车子这次很给力,突突突的直冲坡顶,后面跟来的一辆大车紧跟其后。拓跋仁把车开在路中间,大车也没有鸣笛,跟在后面,到了坡顶,是一段平路,拓跋仁加起了速度,三轮车欢快的在路上奔驰着。大车也加起了速度,到了一处宽阔路边,拓跋仁把车靠向边上,大车疾速过去了,拓跋仁挥了挥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苏秀秀大声喊着说,他爹,跟着你不是吓死就是累死,我的心脏病就是你给我造成的,大上坡的,我抱着木墩子跑着给你顶车轱辘。拓跋仁叹了一口气,专心的开着三轮车。

    夜色中,一束光沿着路驶向远方,绕过一座座山、驶过一条条沟,蜿蜒曲折,就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最后没了尾巴。

    结婚到现在,从在自家窑洞里开小卖部,转移到大门外的房子,再转移到大队部,最后转移到路边,每一次进货,每一次销售,逢集赶集,逢会赶会,从拉着骡子摆地摊,到开着三轮车搭帐篷,风里收摊,雨里赶路,小卖部生涯占据了他大半生的经历,坎坎坷坷的人生经历了风雨,也经历了彩虹,这个世界待他不薄,但也伤痕累累。

    他想到这里,摸了一把脸,又捋了一把头发,他双手摸到满脸的皱纹,也摸到了突出的颧骨,劳动的苦和生活的苦让他认清了活着的意义。活着,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历程,看惯了亲人的离去,痛不欲生的生死离别摧毁人的意志;看惯了社会的残酷,人为财死的社会纠葛;看惯了劳动的疾苦,只为粗茶一杯、淡饭一碗、旱烟一锅、烈酒一壶的口腹之欲;人生而为人,人间风雨要经历,酸甜苦辣咸要品尝,那一味缺少都索然无味,却又上头上脑。平凡的人,活在平凡的世界,耗尽最后的能量才善罢甘休。每一个人又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天地的大河里那里缺少这样一滴水,如此这般,便是生活,便是生命,便是活着。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顿时难过极了,眼前的这些土地是收入的来源,也是他苦心经营的资产,孩子们都在上学,加之推地,家里的经济真是跟不上,春萍不上学,这就是他的下场,结婚、生子,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何时是个头?

    终究,拓跋春萍离开了熟悉的校园,班主任老师多次带话希望她能回到校园,但是家里哪有能力支付她的学费呢,一个平常的周末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校园。

    拓跋春萍辍学回家后,苏秀秀托亲戚帮着介绍工作。亲戚说可以去酒店上班,苏秀秀一口否决,酒店上班还不如不去呢,那是啥地方,把孩子往坏路上引导着呢。

    就这样,拓跋春萍没有去上班,家里又托人介绍对象。从村上到远处,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最后选择去了内蒙。

    拓跋春萍说,当她第一眼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她瞬间感受到了生命在身体里迸发着无穷的能量,她一定要嫁到这里。

    这里草原碧绿,水流清澈,和大山里不一样,没有天干火燎,看到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春萍哪里知道沿着一路黄土向北走去,便是九曲黄河,塞上江南,再向北走去便是风景宜人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苏秀秀的心里十分矛盾,她心想,这么远,人生地不熟,怎么能够忍心自己的女儿嫁到北方去,又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面朝着这绵绵黄土,背靠着巍巍大山,如何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呢。那是她第一次去内蒙,只能先从地图上一缩再缩的找到坐标,看着自己家到内蒙的距离,心里已经有些后悔,然后心里没底的坐上班车,石子路颠簸的过来过去,昏昏沉沉一天多才到,她脑子里全是不同意的想法,就当这次是出去旅游一次吧。

    拓跋仁却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心想,那里水土都养人,这里比山里更好,没有大山,只有一眼望无际的辽阔草原,环境和自然条件都挺好。

    拓跋春萍从出生到现在,去过最远的就是县城,她觉得这里更符合她的预期,如果家里人同意她愿意嫁到这里。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苏秀秀去内蒙转了一圈之后,又坐了一天车才回到家。到家就发声,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原因是离家太远,再就是没有看上男方,先不提长相,就年龄大了十岁,不能接受。苏秀秀说,这个男人,要是我嫁给他,抱在怀里都不喜欢,况且我的春萍娃。

    拓跋仁没有表态,他尊重拓跋春萍的意见。

    家里陷入了拉锯战,拓跋仁在这件事上始终没有表态。苏秀秀虽然反对的十分强烈,但终究还是要嫁女儿的,她开始做鞋垫、纳鞋底、缝枕头,因为山里的风俗是,嫁女儿一定要提前准备好嫁妆,在当地,鞋垫、枕头、被子、褥子,家里用的一应俱全都要操办,大多都是手工活。做嫁妆最考验的就是娘家妈的针线活了,千针万线的纳鞋底就会把手纳得胀疼,有时候会被尖锐的针扎得直冒血,苏秀秀本来对这门婚事不满意,拓跋春萍却一意孤行,媒人来了又去,软磨硬泡要把这桩亲事说成,三番五次的登门造访,苏秀秀铁了心的不同意。

    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最后还是中了媒人的奸计。

    一次,乡镇集市上过庙会,媒人说通了拓跋春萍,悄悄领着她去逛庙会,恰好那天村上的邻居家有事,拓跋仁和苏秀秀都去帮忙了,媒人骑着摩托捎着拓跋春萍去逛庙会。

    天色渐晚,还不见拓跋春萍回家,苏秀秀十分着急,急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东问西问才知道被媒人骑车捎走了。

    夜色上了帷幕,大山深处只有纯粹的安静,夜晚的山里就像掉进了水里,扑腾了几下就停止了,水面上归于平静,没有人敢戳破这种宁静,或许,只有挣扎的生命会不时的扑腾几下,打破这该死的寂静。黑色本来是纯粹的、单一的色彩,是五颜六色中的一种,也是宇宙最初的色彩,而把夜晚赋予黑色,这是还原了宇宙最本真的颜色,只有走进黑色,我们才能回到原点。

    挂在墙上的钟表一秒一秒的踱着步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苏秀秀盯着这个钟表走了一分又一秒,她等着春萍回来,从八点开始,一直到十二点,从十二点一直到两点,从两点一直到盯到凌晨五点。她的眼睛似乎要看破这个钟表,可当她揉揉眼睛再看钟表的时候,那钟表只是指针又转了转,却依然挂在原地。她的眼泪一遍一遍的从眼角流出,内心深处期盼的是春萍快点回来,快点回来。

    凌晨六点多了,门外响起了一阵摩托声,惊醒了打盹的苏秀秀,她顾不得穿鞋,直接踩着鞋拖着后跟就冲出了门,看到眼前的拓跋春萍她气得眼冒金星,拓跋春萍往日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没了,变成了短发,眉毛也修了、脸上也画上了妆,一身新衣着在身上,脚上的布鞋也不见了踪影,穿着一双高跟鞋。苏秀秀撕扯着拓跋春萍说,你不死了去,这时候回来做什么?你想跟着跑了就赶紧滚,再别回来祸害我们,我们没有你这个女子。吼完,苏秀秀就推着拓跋春萍出去了。

    拓跋春萍站在门外呜呜呜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骂着,不让我念书,就要我嫁人,我嫁人还不行吗?是要我活着还是死了?我就要嫁到内蒙,再说,嫁不嫁是我嫁,跟你有啥关系?

    苏秀秀说,嫁人也要看看对方咋样,你总不能去了一趟就认准了吧,我和你爸都不同意,是你嫁人,但是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得为你考虑,你怎么想的这么简单呢?

    拓跋春萍说,是火坑我跳,是贼船我上,是我就要嫁,你们不要管我。

    苏秀秀说,既然你决定了你自己想好,别后悔,尘世上没有后悔药。

    吵了一通,最后不了了之。

    苏秀秀还是坚持不同意的意见,但做嫁妆总归是必须的,她白天边放羊边做鞋垫,晚上点灯熬油纳鞋底,刮风下雨绣花枕,她的手背是线绳勒的印子,指头被针尖扎的冒血,一双手被风吹的皴裂。加之春萍不听话,她最近不光掉头发,还从两鬓开始变白了一圈。屋子里电视也不敢开,她说,一看电视,心就很衰,拖了好久才去的医院,医生说患上了心肌梗塞。苏秀秀这个心病不光伤了自己的身子,还愁坏了拓跋仁。

    拓跋仁对苏秀秀说,女大不由娘,这么多天,春萍出进都是摔着脸子,她也心情不好,本来不上学她就很难过,但这门亲事她自己同意就由他去。

    苏秀秀说,你说对了一半,女大是不由娘,重点是男方我就没看上,娃娃小着呢,没经历过,知道个啥,被人家哄着买几件衣服就高兴了,甚至还会跟着跑了,这是个什么事?你别侥幸,这种事情我们都无法预测,万一春萍做出啥出格的事,我和你都没脸活着了。

    拓跋仁说,给他一百个胆量,她也不敢跟着跑了,我打折她的腿呢。

    苏秀秀说,我和你说了半天,你是一点想法没有,要你干啥,该做啥活赶紧去,你们都要把我气死。说完她拿起窗台上的脑心舒,扎上吸管喝了一瓶。

    媒人三番五次的登门说亲,可苏秀秀总是不答应,这件事一直拖了半年之久。

    终于,拓跋春萍又一次被哄走了,隔了一天才回来。

    苏秀秀和上次一样还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守望了一夜的挂钟,这次她彻底绝望了,她对拓跋仁说,算了吧,咱家的女儿不争气,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与其出事,还不如顺水推舟,让她自己活受罪去。

    拓跋仁突然不明白苏秀秀说这些话什么意思,但他此刻能感受到苏秀秀已经下定了决心。

    拓跋春萍从城里回来了,依然是满面春风的样子,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新鞋子,这次烫了头发。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给拓跋仁和苏秀秀也买了衣服。

    拿走,我穿过衣服,你没穿过衣服你自己穿去好了。苏秀秀一把扔掉了拓跋春萍递给她的一件呢子大衣。

    拓跋春萍见状就摔门而出,门被砸地“哐”的一声。

    苏秀秀被这砸门的举动气得直接躺在了炕上。拓跋仁见状赶紧过去找了一颗速效救心丸塞进了苏秀秀的嘴里。

    拓跋春萍躲在另一个屋子里哭了起来。

    虽说母女没有隔夜仇,但苏秀秀和拓跋春萍的矛盾越陷越深,她俩好几天都没有言语。

    拓跋仁也陷入了深深的无奈中。

    苏秀秀去了六嫂家,几周前苏秀秀请人家做几双鞋垫。两个人坐在炕上边做针线边聊天,六嫂说,苏家庄的苏宝禄的女儿叫苏珊娜,前几天跟着推地的司机跑了,司机已经结了婚,还有两个孩子。推土机的老板租着苏宝禄家的窑洞住着,一回生、二回熟,推土机司机给苏宝娜买了一条假的黄金项链,农村娃娃哪里知道黄金项链还有假的,直到戴在脖子上磨掉了上面一层镀金色才知道。拿到项链的晚上苏宝娜就被推土机司机拿下了,以至于后来直接在家里也做一些过分的事。苏宝禄婆娘本来已经看出有这个苗头,觉得没啥大事,谁知有一次,女儿跟着司机去赶集,晚上就没回来,一溜烟几周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联系不上,急坏了家里人,但东问西问就是没有下落。一开始家里还瞒着庄邻,找不到女儿之后人才知道跟着跑了,一下惊动了四邻。

    六嫂专门为苏秀秀做了好吃的油煎馍馍和豆浆米汤,炒了一盘洋芋菜炒肉,拌了一碟子咸菜。苏秀秀看着篮子里的油煎馍馍又黄又酥,豆浆米汤散发出的热气有股浓浓的豆香味,盘子里的洋芋菜炒肉色香味美,她吃了一半油煎馍馍,喝了一碗豆浆米汤,咽了几口菜就匆匆回家了。

    回到家,拓跋仁正在场上忙活,看到苏秀秀回来了,两个人坐在大树下说话。苏秀秀一五一十的说了苏宝禄家女儿跟着推土机司机跑了,至今没有回来的事。拓跋仁听完,捣了捣烟锅。

    苏秀秀接着说,春萍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这样下去,如果我们不拿个主意,恐怕也会出这种乱子。

    拓跋仁说,事已至此,只能再跟媒人说了,春萍的心已经野了,我们已经无法控制了,无可奈何就是了了她的心愿,是火坑、是高崖她自己的选择,咱能做的就是多要些彩礼,男方家不稀罕娃娃了还稀罕钱财。

    苏秀秀说,我们养女儿、嫁女儿又不是图人家钱财,图的是能给春萍找个好婆家、好对象,这样过起日子来我们也没什么可忧愁的。

    拓跋仁说,不行,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话,否则我们都会后悔。

    晚上,媒人来了。

    苏秀秀做了鸡蛋臊子面,吃完饭,又烧了一壶黄酒,炒了一碟洋芋菜、一碟西红柿炒鸡蛋。拓跋仁和媒人坐着喝黄酒,窑洞里充满了浓浓的旱烟味和滚热的黄酒味。

    喝了大半壶酒,媒人有些醉意。拓跋仁说,这门亲事,我和婆娘都不愿意,这是我们的态度,但春萍被洗了脑,死活就要嫁,女大不由娘呀,如果男方有这个经济实力,那就今晚直接把彩礼过了,再找个吉利的日子直接娶人。

    媒人说,今晚过彩礼有些难,男方又不在咱们这,就算有钱也送不来。

    拓跋仁说,你看,要想这门亲事成,今晚你就辛苦下,过了今晚,我估计没戏了。

    媒人说,你等着,我打个电话。

    拓跋仁斜倚在炕上的被子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媒人出了门。

    不一会儿,媒人踉跄的走进窑里,捣了捣拓跋仁。

    拓跋仁勉强睁开眼说,妥了?

    媒人说,连夜凑钱送来。

    来来来,喝酒,喝到钱送来为止。

    半夜,男方家打来电话,三万的彩礼实在是太多了,只能凑够一万块。苏秀秀说,拿不来三万块钱,免谈,以后就不要登我家的门。

    这时候媒人也喝多了,坐在炕上说,钱是硬头货,今晚拿不来还有明天么,天亮了总好借好找嘛!

    苏秀秀说,今晚你哪都别去,就在我家的炕上坐着。

    媒人下了炕想帮着借钱去,苏秀秀站在门口,抬起右腿,右脚顶在门边上说,你要是今晚想出这个门,除非男方把钱拿来,你再要想出门,就从我的裆下钻过去,你自己选择!

    媒人说,哎呀,你这样做恐怕就太不讲道理了,我出去尿尿,尿完就进来。

    苏秀秀说,那我信你,你要是男人就得说话算话。

    媒人无奈,站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尿,左摇右晃的又走进了窑里。

    拓跋仁睡着了,媒人心里有事,眯着没睡着。

    墙上的挂钟“噌噌噌”地把时间拨得有了声音,苏秀秀坐在椅子上做着针线,一针一线,千针万线,在她手里就变成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双喜临门”“锦上添花”“并蒂莲花”“富贵牡丹”“二龙戏珠”“喜上眉梢”等手织品。

    到了下半夜,男方家还是没有动静,夜晚安静极了,拓跋仁开始打着呼噜,媒人也睡着了,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夜色已经黯淡了下去,公鸡在笼子里开始“喔喔”打鸣,漆黑的夜色中启明星十分耀眼,当东山上夜色逐渐泛出一抹薄薄的亮色,一辆摩托车从土路上疾驰而过,后面掠过一道土箭,朝着拓跋仁家驶来了。

    狗开始狂叫,惊醒了斜倚在炕上的人。拓跋仁揉了揉眼睛,睁开看到炕边上的媒人还在打鼾,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

    苏秀秀没有睡觉,她两眼红红,听见狗叫,就赶紧起身,看见人影从摩托车上取着东西。走了过去,发觉正是男方的舅舅,打了照面,走进大门。

    人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碰上这种亲戚也是打不走的缘分,一个晚上都没让人睡觉,忙活着凑钱呢,钱到位了,这是三万整。说完,他把钱从口袋里倒了出来。

    只见炕上的钱都是用皮筋扎住的,一沓一沓垒在一起,就像堆了一个小丘。有一块、有五块的、有十块的、有五十块的、还有一百块,能够看出这三万块钱是东家借、西家凑的。

    苏秀秀在椅子上坐着,她接着话茬说,今晚缺一毛钱这门亲事就黄了,我今晚就是拿这个事说事呢,说实话就是如果拿不来彩礼,我不会给你放话的,再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把女儿嫁那么远,图啥?图人,人年龄大,图钱,家里没钱,图条件,很远,无利可图,所以说,你们也别怪我们这么死脑筋。

    媒人说,你说的也对,只是亲事这东西就是个缘分,娃娃们看对眼,当大人的就没话说。

    娃娃懂啥呢?知道个啥?三哄两骗就把心带走了,家里也留不住了,哎,一言难尽。苏秀秀说。

    拓跋仁说,不论咋样,事已至此,彩礼已经到位了,时下,年轻人结婚都流行“黄金三件套”: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这个没啥问题吧。

    媒人看了看男方的舅舅,两个人都没有话说,一度陷入了尴尬之中。

    过了会,媒人拉着男方舅舅就出去了,两个人在门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转而就又走出了大门。

    苏秀秀捣了一下拓跋仁说,今晚的彩礼钱虽然已经拿来了,拿的很吃力,这说明家庭真的不富裕,虽然三万块是个大数目,但借了一晚上才七拼八凑的借来,说明他们家交往交际不行,如果人品好,交际好,两三万随便就能借到的。

    拓跋仁说,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不过通过借钱这个事完全判定这家人品不一定属实,上次我们见过家长,看面相是老实人,不好说。

    苏秀秀说,不论如何“三金”缺一不可,你明明知道我拿彩礼来抗拒他们,人拿来了就算,“三金”如果能抗住,那就说明他们没这个诚意,也没这个心意,如果他们接受不了,那么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这件事就另当别论。通过我的观察,家庭条件很普通,我估计“三金”能买“一金”就不错了,娶个媳妇子还要倾家荡产,借完东家借西家。

    拓跋仁说,“三金”的底线是“两金”。

    苏秀秀说,那也行。

    两人刚说完,媒人和男方舅舅也进来了,只见两人面露笑颜,如沐春风。

    苏秀秀说,你们商量好了?

    男方舅舅说,娶一个人进门哪有容易,娶进门那就是家里的福气,刚才跟家里掌柜的也沟通了,毕竟结婚是娃娃一辈子的大事,借账也是正常,等娶进门了,一家人再还账,“三金”一个都不少,都买。

    这个答复出乎了苏秀秀的意外,她本以为男方已经东凑西借了这么多钱,已经拿出了家底,不会再去借钱了,谁知一转眼“三金”又没有挡住男方,她看了看拓跋仁,拓跋仁坐在炕头上,已经像个木头人,不知所措了。

    苏秀秀笑着说,哎呀,这可是又难为了你们呀,本来彩礼就是一大笔钱,“三金”的价格可不比这个低呀,看来亲家还是家底厚实着呢!

    男方舅舅说,咳,你还别说,娶媳妇子跟干其他事不一样,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钱凑齐,该买的一件都不能少,要买的一件次品都不能要,这关系的是娃娃们一辈子的大事,我们这些做父母的还真不能在这些上面抠抠搜搜。

    苏秀秀说,那可不,现在不比过去,那像我们那个时代,驮几袋麦子来,就能换个媳妇,顺手还能把人驮走,只是现在都相互攀比,东家两万,西家两万五,决不能低了层次、少了档次、丢了颜面。

    苏秀秀没能用彩礼和“三金”抗住男方,只能答应了这门亲事,最后商定了结婚时间,吹吹打打送去迎走了。

    拓跋春萍出嫁的那天,苏秀秀没有出门,她躲在灶房没有出去。她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如今为了婚事也操心的更是满头银丝,额头的皱纹也垒满了。

    唢呐吹响了“女望娘”,迎亲的人抱着春萍上了车,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满脸泪水让她泣不成声,当汽车走远后,她才从灶房出来,站在大门口久久不肯回去。她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强忍着骨开十指、腹开七层的阵痛,死里逃生产下了春萍,在那个医疗水平还很落后的农村,接生婆就是唯一的希望。她惊恐农村的有些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时候血潮了,所以,十分的害怕。只是老天开眼,虽然差点疼死,但也给予她一个健康的孩子,看着她吸吮自己的乳汁,教她学会走路、上学、识字、看书,虽然调皮,挨过不少的打,可打过之后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悔恨难当。春萍今天离开了家,再回来已是亲戚了,可这个女婿不是她最想要的,她害怕春萍去了受气,所以心里很难过,毕竟远嫁他乡,举目无亲。

    拓跋仁强忍泪水,从春萍来到这个家里,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一点一滴的拉扯着长大,从不懂事到最后的体谅体贴父母,他体会了当父亲的那种惊喜和幸福。二十几年了,他打过、骂过,如今,她独自一人又要去另一个家庭,面对的是陌生的环境,他似乎觉得时间就在眼前,看到春萍还是像孩子一样那么可爱,可,眼前的车呀,已经驶出了视线,远方的生活将会如何?春萍要独挡一面,和他一样,也要生儿育女,或许,这就是人的宿命吧。他擦了擦眼睛,走了进去。

    那年秋天,非典打乱了人们的生活,拓跋春萍本来要回门,最后因为疫情原因就没来。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婚姻难免吵吵闹闹,正是一物降一物,唯有斗争才能有地位。

    拓跋季平是孩子们中间最小的一个,拓跋春萍自然十分爱护弟弟,如今已经远嫁,拓跋季平也时常打电话给姐姐。最痛苦的莫过于苏秀秀,她被拓跋春萍远嫁的事折磨得患上了神经病,疯疯癫癫,一直觉得拓跋春萍被婆家人折磨着。

    已经深秋了,时令吹响了扫落叶的号角,秋霜染红了树叶,秋寒搅动了时局,落寞的大地任凭秋风扫过,一眼望去一个郁郁葱葱、花花草草的世界荡然无存,看孤独的炊烟青云直上,听飒飒的树叶落进尘埃,搭上秋的列车,悲情燃烧着无以言说的惆怅。

    拓跋仁和苏秀秀正在地里挖洋芋,拓跋仁手握䦆头,挖进地里,翻过黄色的土壤,红色的洋芋和白色的洋芋裸露在地表,她把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洋芋装进了袋子里,不一会儿,地里摆满了一溜袋子。

    因为家里没有手机,打电话只能去邻村的周延喜家,很久没有拓跋春萍的消息,苏秀秀心里瞬间有些着急。太阳已经落山,还有好几个犁沟的洋芋还没有捡完,拓跋仁望着苏秀秀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就不高兴,看着磨磨蹭蹭的苏秀秀,天色渐晚却一点也不着急,就骂了两句。苏秀秀强忍泪水,把土和洋芋都装进了袋子里。拓跋仁见状便发了脾气。

    太阳落山了,只剩下黑夜前仅存的余光,风吹了起来,摇动着门前的大树,树上的叶子哗哗啦啦的,喜雀飞来飞去,喳喳喳喳叫个不停,它的窝被风吹坏了,枝条都落在了树上和地上。拓跋仁用手推车运送着洋芋,又忙着安顿牲畜。天色黑了下来,能见度不足五十米,正在做饭的苏秀秀从门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我想春萍娃,我想春萍娃,我想跟她说话。

    拓跋仁说,都这会儿了,明天去周延喜家打电话。

    苏秀秀说,就这会,我等不及了,我想我娃。

    拓跋仁看着满脸泪水的苏秀秀,心里也顿时落了泪。你想的话,咱就这会儿走。

    苏秀秀点了点头。

    拓跋仁进了屋子,拿起手电筒,出了门。

    晚来秋风,有些寒冷,拓跋仁脱下衣服,披在苏秀秀身上,搀扶着苏秀秀在风里走着。电筒发出来的光微微弱弱,一抖一抖的光亮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这时候的苏秀秀没有再哭,她就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在寻找妈妈,在寻找回家的路。

    嘟嘟嘟,接通了电话,苏秀秀听见拓跋春萍在洗锅,她瞬间哭出了声,拓跋春萍接起电话,听闻是妈妈的声音,也跟着哭了起来,电话两头都哭成了泪人。电话打了半个小,周延喜在旁边踱来踱去,最后,手机嘟嘟嘟的挂了电话。拓跋仁给了五十块钱,周延喜找了十块钱。

    回家的路上,苏秀秀情绪好了很多。拓跋仁说,她似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苏秀秀说,晚上那会自己似乎有些疯,那种情绪不由控制,心里就像猫挖一样,难受极了,这是病吧。回到家,她拿出了脑心舒又喝了一支,昏昏沉沉就睡下了。

    后来,苏秀秀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了,她时不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哭,哭够了就坐在门口得大树下望着远方。孩子们看电视,她听见电视的声音心脏也受不了,完全不由自己。拓跋仁带着她去了县医院,做了心电图,查不出来病因,买了几盒脑心舒又回来了。

    一年后,拓跋春萍生了一个儿子,日子也过得红火起来,苏秀秀的病竟然出奇的好了。

    拓跋仁说,人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的望不见头,短的只能看见天,等到一命呜了,啥也没有了,看着眼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