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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最后凝望黄土地

    也正是那个夏天,搬迁事宜提上了日程,搬迁到了最后的攻坚阶段,各家各户都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

    那几天,村上到处都有收购粮食、贩卖牲口的贩子,他们开着车,走家串户。拓跋仁家有骡子、驴各一匹,羊圈还有二百多只羊,一头猪,十几只鸡,一条狗,两只猫,窑洞里摆满了粮食,有陈年的玉米、糜子、荞麦、胡麻、小麦,因为放置时间过长,盛放粮食的袋子里、粮囤子里的飞蛾、麦牛虫一大层,表面一层的粮食都被糟蹋了。

    那天,苏秀秀哭了一整天,她看着骡子和驴被皮鞭抽着拉上了车子,不由得哭出了声。骡子和驴虽然都不会说话,但在农家,可是得力的劳力,犁地、驮粪、驮水、驮草、碾场,那样农活都离不开这些不会说话的劳力,再者,它们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是被拉往屠宰场还是又到了谁的家里,谁都不得而知。人对牲口的感情表现在人善待牲口,牲口自然也会感恩。拉上车子的骡子被拴在了铁栏杆上,它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石槽,甩了甩尾巴,苏秀秀看到骡子的眼角滴下来一颗圆圆的泪珠,这颗泪珠顺着毛掉在了车厢底。驴还小,不以为然,还向骡子靠近,竖起耳朵蹭着骡子。

    以前,家里没有水窖,饮牲口只能去沟里。

    每天下午一两点钟,苏秀秀都会拉着骡子和驴去沟里饮水,顺便驮两桶水。夏天的沟里,雨水多,淤泥也多,苏秀秀先用铁锨把泉水里的淤泥清理干净,再等着溪水流满澄清,解开骡子和驴的笼嘴,等骡子和驴都喝足了,再灌满两桶水。

    驴驮着水前面走着,骡子会站在沟边的土台子边,苏秀秀跨上骡子背上,骑着上坡。虽然沟坡很陡,骡子走几个拐弯就会停下来喘几口气,驴子驮着的水一走一闪,闪出来的水把整个身子都浸湿了。驴子驮水很吃力,有时候一使劲,就会喷出屁或者屁屎来,生为驴子,也很不容易呀。而骡子会驮着苏秀秀从沟底到家里。沿坡的地上铺满驴粪蛋,隔几天,苏秀秀会提着筐从沟底捡驴粪蛋埋在地里。农忙时节,骡子和驴要出很大的力气,到了晚上,苏秀秀都会给它们倒几碗黑豆,犒劳犒劳他们。牲口也很有灵性,每到晚上,它们就会站在槽沿盼着主人端着黑豆来,还没等倒在槽里,它们就扑了上去先吃几口,等倒在了槽里,驴和骡子争着吃,这时候,苏秀秀会抚摸着它们的头。这是人对待牲口的态度,牲口也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主人。

    是呀,人和畜生相处久了也会产生感情,这种感情不用语言表达,或许是一个举动,或许是一个眼神,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自然,要被拉走了,似乎就把自己一半的魂给牵走了,苏秀秀晚上没有吃饭。

    家产都很快就被抬上了各样的车,随着一脚油门,扬起一股尘土,不见了,院子里到处是散落的粮食,七零八落、乱七八糟的,屋子里都被卖空了。

    红色的箱子是苏秀秀的嫁妆,摆放在大门口,上面放着被褥、大小不一的袋子,里面装满衣服,还有几页羊毛毡卷成了卷在墙边立着,锅碗瓢盆装在框里,还有零碎的物件都放在大门口。

    拓跋仁走进烂窑里,看着摆在里面的犁铧、䦆头、铁锹、耙子等农具,他出神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走了进去,一个一个扛到了大门口。当他走出时,看到了磨窑里的圆土台子上的石磨,他又定睛的看了看,他似乎想起了老母亲一大早起来就磨面的情景,也想起了苏秀秀为了给儿子过满月磨面的场景,想起那匹老驴蒙着眼睛在磨道里一步一步的走着,一圈一圈的转着,磨道被踩出了一条下陷的道,如今老母亲和老驴都不在了,他干枯的眼眶瞬间酸涩了起来。走进磨窑,看着窑掌里还盘着一个土槽,地上立着两个拴驴的木桩,上面铺着一层土灰,窑边挖了一个小洞,刚好能放下煤油灯,依稀看见那道被熏黑的墙面。他转过身摸了摸石磨,吹了吹石磨上的灰尘,出了门。只是那门太低,头磕到了门墙上,哎吆了一声,龇牙咧嘴的,双手捂着头不停地揉着,眼睛里挤出了眼泪。

    他再向后看了一眼,庄崖面被风吹日晒得黑乎乎的,蒿子随风摆动,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有几处塌陷的地方露出了黄土,每一个窑洞都是他和苏秀秀一撅头一撅头挖出来、一铁锨一铁锨铲出来、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推出来的,不知道流下了多少汗水,多少泪水,每一个黎明、每一个夕阳都是见证,再看看旁边的瓦房,他鼻子又酸楚了,扭过头,走了。

    苏秀秀忙前忙后找东找西,嘟囔着嫌这没拿,那没带,啥都舍不得扔掉,大包小包堆了一大堆。拓跋季平抱这抱那,身上全是土,嘟着嘴巴。卡车到了门前,刹车的瞬间,一股黄土扑了过来,放在地上的东西全落上了土。货车司机打开了车厢,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收拾好的物品一一搬上了车厢,不一会儿,一辆大卡车的车厢就装满了。

    搬家那天,家里只有苏秀秀、拓跋仁和拓跋季平,其他姊妹都在学校。看着东西都装上了汽车,苏秀秀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虽然她早已去过平川区五旺村,也看了自己的新家,可毕竟这是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如今要离开这里,一点一滴都是泪呀!

    看着东西都装完了,拓跋仁回过头再看了看空空的牲口圈落,土槽上没了驴和骡子的影子,搭在架子上的柳树枝枯干了,地上的粪便也干了,猪圈里也空了,鸡窝里留下几根鸡毛,狗窝里还是老狗卧着的样子,一根根胡麻柴被老狗用身子磨得光滑,像个小毯子一样平整的铺在里面,跟前的木桩靠近地面的部分被狗绳磨了一圈,明亮明亮的。门前的大白杨树,三个人张开手臂才能抱过来,已经三百年了,有的枝干已经枯死,但主杆还郁郁葱葱,偶尔掉下来几个干树枝,拿进伙房里做饭用。每到了春天便飘落棉絮,洋洋洒洒,苏秀秀用这棉絮给孩子们做棉衣。长在大白杨树跟前的枣树看起来就像个小弟,在大哥的庇护下,树上也长满叶子,绿油油的。每到秋天,孩子们都会麻溜的爬上树上摘枣吃,这棵枣树被大白杨树吸收了很多养分,结出来的枣指甲盖大,一颗颗红色的枣就像玛瑙一样。门前畔上的两棵大梨树长出了梨,拓跋仁想起拓跋春萍小时候爬上梨树摘梨吃,吃了梨,肚子瞬间疼的受不了,想上厕所,又着急的下不来,怎么办?就在树上解决了。他想起来这个,嘴角噗嗤笑了起来。

    苏秀秀看到拓跋仁在笑便说,他爹,啥事把你开心的?拓跋仁准备说,眼泪一下涌了上来,鼻子眼泪都流下来了。苏秀秀走过来说,刚从看见你笑,这会又哭起来了,你比娃娃还能变脸呀。苏秀秀拿起袖子给拓跋仁擦了擦鼻涕眼泪。

    嗵隆隆的一声,汽车发动了起来,抖得车上的家当都颤动了起来,三口人都上了车,这次,大门没有上锁,开着,里面的小门都开着,猪圈、狗窝、鸡窝、驴圈、羊圈都开着,可是再也没有这些动物们从各自的圈落里跑呀、奔呀、跳呀的出来了,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了,似乎,这里已经被遗忘了很久了。

    抖动的车子挂上了一档,换了二挡,冒了一股黑烟,起身了。

    路边有两口水窖,窖里收满了水,既用来人饮,也用来饮牲口。这两口窖都是拓跋仁带领苏秀秀和五个孩子利用两个冬天的工夫挖成的,一筐土、一筐土从地下挖出来,再用滑轮吊上来,真的是发挥了愚公移山的精神。那年,他们冒着飞雪和寒风,起早贪黑的挖呀挖呀,最后挖成了。两口窖挖成后,还是不够用,拓跋仁又和孩子们以及庄邻挖了一口十五丈深的水井。挖水井很吃力,先挖的一层是黄土,接下来是石头层,石头层要用钢钎往下砸,到了胶泥层更费劲,直到挖到有水为止。水井里的水是地下水,冬暖夏凉,喝起来比窖水更健康、更好喝,窖水到了夏天,水面飘满了红色的水虫,喝起来龇牙。水井夏天干旱的时候也打不上来几桶水,还是要到沟底驮水,基本上水井和水窖凑合着解决了饮水问题。所以苏秀秀对水的省吃俭用比粮食更用心。

    路过水窖,拓跋仁伸长脖子看了看,周围长满了冰草。他又看了看路底下的水井,辘轳还在水井上,他去掉了缠在上面的井绳,此刻看去,木头架子支撑着的辘轳像是一座雕塑,也许随着风吹日晒,那天就会成了朽木凋零在了那里,若干年后,这里也会坍塌,这口老井早已没了印记。

    一转眼,他突然看到了挨着老井再往下的平地里埋葬着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的坟。

    昨天,太阳落山时分,他领着拓跋季平就去坟上上了香、烧了纸。他看不到坟堆,他能想起两个坟堆上长满了茂密野草,插在坟堆顶上的引魂杆已经被风吹日晒雨淋得干瘪了,插在坟前的丧棒也东倒西歪的。他正想着,苏秀秀捣了他一下,提醒他抓好扶手。

    沿着黄土路,一辆辆大卡车向前行驶着,路过便扬起一股黄土,就像一道黄色的威龙。

    由于石子路坎坷不平,汽车行驶的比较慢,车上的家具左摇右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看着汽车沿路走过,一块块熟悉的地,一行行挺拔的树,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生我养我的黄土地!

    拓跋仁坐在车厢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没有抬头,不知清鼻子从哪里流了出来,他用袖子抹了过去。他又拿出来烟锅,摇摇晃晃地装了一锅烟,打了几次火才打着火,狠狠地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来的烟随着风,瞬间消失了。

    车子一晃转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那座山了。

    抬头间,他看见了两道金光从山顶冒出,隐隐约约的好像是两道魂魄从山底蹦出,他再定睛一看,似乎什么也看不到了,突然想起了昨晚做的梦。

    梦中,拓跋仁看到父母亲站在门前,却不肯进来。拓跋仁对着老两口说,赶紧进来再把家里看看,明天就要搬走了,想看也看不了了。拓跋仁说完,父母亲依然没有进去,似乎示意大门上挂着的八卦镜。父母亲在大门口站了一会,等拓跋仁再回头已经不见了,他站在门前四处张望,却没了影踪。拓跋仁心里明白,明明知道父母亲已经不在了,只是眼前看着他们也很亲切,亲人呀,多久都没见你们了,想呀!

    车子上了柏油路,一路奔驰,路两边的树木直往后退,山也往后退,天气很好,真是个好日子。

    转眼就到了平川区,拓跋仁又看到了那沟渠里流淌着清澈的水,他的心里瞬间有了一点欣慰。

    车子停到了门前,大家七手八脚的把车上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忙前忙后的几天,终于搬进了新家。

    看着房前屋后都被地砖铺的平顺,巷道两旁种了两行槐树,叶子浓密,树畦里几朵小花随风摇摆着,就像是欢迎他们一样。拓跋仁围着房子走来走去,看了看四周,房上的瓦在斜阳的照射下格外的红亮,天色分外湛蓝,没有一片云朵,向前走去,看到一个广场,中央摆放着一幅篮球架,周边的几个石头椅子靠着墙,边上立着一个石亭子,匠人正在柱子上雕刻着字,广场一圈都安装了健身器材,喷着蓝色的漆,周围的房子都是一圈白色的墙漆,在向远处看去,平整的田里,一眼望去全是绿油油的稻田,几只鸟雀飞走,从蓝色的天际划过,几棵白杨树挺立在田边,挺拔笔直,田间的小路两边长着的草和庄稼不分上下,有了水,插一根木棍都能发芽呀!

    晚上,苏秀秀在新的灶房里第一顿饭开锅了。

    新的伙房里盘着炕,灶房里的火穿过灶膛进入新炕,透过棉毡,炕上顿时有了热气。拓跋仁坐在炕上,吃了两碗面,拓跋季平也吃了两碗。吃完饭,苏秀秀在洗锅,拓跋仁拿了一把烧纸几柱香,领着拓跋季平出了门,转了一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烧纸。

    夜色朦胧,路灯早已亮了,照的整个安置区都亮堂堂的,照着的人影长来短去的。

    最后走到了靠田里的十字路口,拓跋仁跪在地上,点着香,作了揖。又点着了纸,微风吹动,纸灰随风飘去,他嘴里念叨着:爹、妈来取钱,新家在这里,别走错了路;爹、妈来取钱,阳间日子难,阴间要过好,咱们搬了新家,新家在这里,别走错了路。纸尽火灭,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旋风,旋得纸灰飘在了空中,等风过,磕了两个头,怅惘着回去了。

    到了家里,灯泡很亮,照得屋子很亮堂,躺在炕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回望搬迁,苏秀秀内心深处既有搬到五旺村的欣喜,还有对故土的难舍,虽然早出晚归,忙碌不停,但几十年忙忙碌碌的习惯一下闲了下来,没有干头,似乎有些不安,她打扫干净厨房,又拖地,洗了床单又洗被套,觉得不能就这样浪费光阴。拓跋仁从犁沟里解放了出来,闲了很多,他似乎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些无聊,抽烟、晒暖暖、串门子,偶尔到地里干干农活。拓跋春萍出嫁了,家里六口人,分了九亩地,除了农忙时节种玉米、种水稻,其他时间都没多少农活。找了好几个厂子,都嫌年龄太大。拓跋仁心里想,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连个看大门的活都找不上。

    拓跋仁串门听说一些人要回老家去种庄稼,还有的要回去放羊,山里草场大,放羊有地方。拓跋仁回到家,和苏秀秀商量了一下,也想回家放羊、顺便把推平的地都种上,也算是一场收成。苏秀秀说,不是已经把庄和房子都推平了吗,住哪去呢?拓跋仁说,土生土长的山里人,那个烂窑洞还不能住。苏秀秀心里顾虑多,但也想着家里的负担重,种点庄稼、放几只羊也是个好办法,就算到时候收获少,也算是一份家业,就同意了。

    拓跋仁和苏秀秀锁上了五旺村的大门,又回去了。

    回到山里,拓跋仁说,还是觉得这里的天蓝、空气好、风景美,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根就在这里。虽然窑洞和房子都被推平了,但这种回到家的感觉还是十分欣喜,就像孩子一样,心里有些激动不已。

    拓跋仁找了一个还能凑合住的屋子,安装了简易的门窗,在土堆里找了砖块支起灶房和土炕,用木棍把院子围成了一个羊圈,羊圈里还有几个破烂的窑洞,下雨刮风的时候,羊群就挤在里面。

    站在门畔,看到一块块的平地里长出了黄蒿,拓跋仁心里十分着急。他东借钱,西借钱,凑着买了两匹毛驴拴在了门前的树上,吊起一个筐算是驴槽,翻出来犁铧,用磨石把犁铧打磨得十分明亮。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拓跋仁就起来了。他给驴绑上拥脖,套好绳索,勾在夹板上,夹板再勾到铁犁上,他扶着犁把“噢”了一声,两匹驴就拉紧了绳索,竖起耳朵,伸长脖子,甩了甩尾巴,拖起犁,在地里走了起来,每踩一蹄子便踏出一个蹄印。打边是犁地的开始,边子打好了,接下来顺着犁沟犁地就很顺畅。两匹驴第一次配合犁地,起初显得很不协调,一匹驴把夹板拉斜了,另一匹驴才起步,好几次绳索掉了,另一匹驴拉着绳索往前冲,一来二回,把拓跋仁的脾气惹犟了,他停下来,从柳树上掰下柳条,扶起犁把,顺手就从驴屁股上抽了两条子,驴被这两条子抽惊了,拉起绳索和犁铧就向前跑去,拓跋仁拉起盘绳,“吁吁吁”了几声,驴子才慢慢停了下来,受惊了的毛驴竖起耳朵,斜着眼睛,鼻孔出着粗气。拓跋仁乘机吆喝着又犁起地来,两匹驴子的耳朵耷拉了下来,拖着犁铧向前走着。

    犁到了半晌,拓跋仁停下来,坐在地畔,取来烟锅,点着火,抽了起来。驴子站在犁沟里,喘着粗气,尾巴左右拍打着苍蝇,两匹驴头扎在一起,也不知道商量着什么,也许正在诅咒拓跋仁用柳条打了他们的屁股吧!

    中午时分,卸了绳索,吃了饭,躺了会就放羊去了。他一直在山里维持着这边的驴和羊,苏秀秀两边来回奔波,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总归五旺村的水地庄稼长势更喜人,而山里的庄稼风调雨顺便有收获,遇上旱年就只能打草喂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