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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的故事——《沉影·镜中人》

    死气沉沉的圆日佝偻着光照向整个海陵岛,将入秋的沣遥镇拉进一个还算平易的久晨,拾掇好衣裳的鹿觉川唤来铺妆的小红女给她上上新粉,好遮去昨夜晚睡后浮出卧蚕的两道暗纹。她碾了些芍药滚涂在唇口,含出一嘴的嫩色,显得精神稍稍可人了些。她挥手把红女散了,后者便道过福后提着妆盒离了房,端着盥洗水盆来的婆子见人避了避,把铜盆搁在了她门口洗架上,她浅望了一眼,雾气蒸腾的水里勉强映出来个人样轮廓,倒有些血色其上。她拿热水净了净手,干了些香粉在发尾腕梢,日已高起,她还有要事等着,素雅些就足以示人,她便不在打扮上费心思了。

    将过白露,晨霜未凝,但阵阵薄风还是催逼的狠,鹿觉川出门前试了试昨夜披挂的毛锦,最终抵不过冷又系了条重墨的小坎裹身。这一夜骨冷髓寒,她可不想几个喷嚏把一会儿请来的客人得罪了,先紧着眼下的事把身子顾好,不落人口舌才是她现在要紧着做的事,鹿家被人笑的太久了,她不能一骨碌就挺起这屋橦,可起码,她不能显出个弯下去的样儿,那多少不像话。

    推开沉了色的门,乌蒙的白打亮了鹿觉川脸上的妆,她合着手将将迈步向中庭,跟做早点的厨子要了粥品,忽而扫眼看见了高墙旁边的垫脚秋千。那条拴着木板的枯藤不言不语地长到了她吃饭赏景的院里,上面弯弯绕绕的老结挽着她,让她想起了当年那些被越过墙檐的巧花所点缀的世界,这让她想起了那个由娘亲口述于她的,早秋温和,艳波软绵的陈年,那个她未曾谋面的、鹿家昌盛的陈年。

    旷达的浪,迭起的洋,昼夜无歇的波涛在海陵岛周围推搡着礁岩,吞蚀着为人立足的土地,蔓延出湿润又黏腻的沙,生长出流动又坚驻的草,化成滩涂滋养起属于渔业的一片新洼。沣遥镇靠着这样的海建立起一个孤立又互相连接的商贸行道,上百年里,他们开图识路,借海食海,慢慢学会了外人的头脑,他们学来了富饶,根植了经验,同时播种了制度,发芽了阶级,此后的海陵就出现了家族,唯一的家族,鹿家。

    呱呱坠地的鹿家,牙牙学语的鹿家,初露锋芒的鹿家,意气风然的鹿家,不可一世的鹿家。昌顺的鹿,傲然的鹿,沣遥唯一的鹿,它气运滔天,统揽这座岛屿,拿捏属于它的四海八荒,但第一任家主去世后,整个鹿家像是断了筋络,损了心脑,就此一夜颓圮,一蹶不振,日益衰败成了现在这幅空壳。它运作着,也还站立着,可鹿觉川知道,没有一件厚衣,它便是见了一点弱风,也会因为成疾积久,最终倒得面目全非,她知道放任的结果和这样亡羊补牢似的挽救都只会带来同样的一片废墟,可不去做,那连她自己都会对不起。

    她织不来密不透风的衣,除去第一任家主,没人知道,那如日中天的盛况要靠什么手段才回得去。而如此之后,就只能让人笑着,让原本由鹿家支撑起的那些济世制度躺着,让原本被鹿家压着的那些偏门邪风吹着,可它也只能任由世俗把自我教化的冷眼、自私,却又无力再多做些管制。那些空穴里总有自己的道理,只是鹿家现在实在是无能为力。无人应答沉默的呼救,无人伸出虚无的援手,它在时代中呐喊,又淹没在现实的海中,它迷茫的消瘦,鹿觉川茕茕于它身旁,却也只是平添一份消瘦。

    可说到底,哪里有那么多的喜怒供人消遣呢,他们开怀,他们笑谈,仅仅是因为病倒的、苟延的,只有一个趴在他们眼底的鹿家罢了。仿若是腿折了,腰断了,家大业大的空壳便被数百年的笑给降得贫贱了,可远远望去,四通八达的海总蔓延着起伏,连着每一块阔土,海陵以外的世界,沣遥前后的息壤,又有哪一处不如此病痛,又有哪一个,不渗入膏肓。

    视若无睹罢了,她何必太过在意,做好眼下,便是全部了。

    鹿觉川被端上凉亭的锅子的热气给叫回了神,飘远的游思顺着细细长长的热流一线天到亭外,又随着她打开锅盖的同时贴回这个冷饿的躯壳:滚烫的白米点上了青葱,鲜活的鱼片无鳞无骨的卧在粥底,两份现捏现蒸的黄馍扣在半开的笼边散着麦香的气,让人食指大动。她拨开筷子,把送餐的侍女拉到自己身边,又要了个小碗,分去一半的吃食给对方享用,姑娘知道鹿小姐吃不下多少,便谢过曲着身在一旁的冷椅上一同陪饭。

    挡风的花屏绕着中庭这吃饭的石顶围了半圈,袅袅的余温就在锅内滴溜溜地往上飞环,歇过胃里的充盈感,鹿觉川把碗筷摆回那个木笼提架,让侍女把东西送去后厨洗了,她现在准备去前院的议事阁,那个老来探望她的客人应该已经到了,每每当自己离神天地间时,对方都会挑着空儿在那把公椅上坐等着笑她,她倒是习惯了,毕竟如下风气里还能有这样洒脱的人存在,难得一见。

    残柳败花奄着头颅在景苑的土里沤烂,泥味和草香轻轻扬扬的沾在议事阁外的庭中,鹿觉川进门前又过了一道短桥,顺着沼塘里的人影驻扎,她给垂散的丝包拢起来,扎了根青翠的簪。小巧的发珠经手集成一颗饱满的墨圆缀玉其间,朝夕都在她眉宇里化为柔梦,她确有一副骨相,也存占一张皮囊,清丽妆色姣拂面,温软如此,也不必细修,浑然天成一道幽景,足见风段了。

    沉影其中,来往道福行礼的小厮开口把桥边又一次离神的鹿家主给叫醒,她点点头算是回过招呼,终是点步到了议事阁。如她所料,那位老友是早就到了的,她刮刮茶碗,辟出二道汤吹拂着小饮,而另一把椅旁,同样的瓷杯也早已满上,静候人浅尝。

    “又是……走神观花入了迷,”对方摇头晃脑地开口,漏出些调笑来打趣这迟来之人,“倒不见怪了,家主,且入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