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埋葬了洛奇之后，我知道从此就再也没有谁会在身边看着我了，我心里的恶意正与日俱增。我本来只是想要找那些特定的人复仇，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意识到，贝兰提亚的黑暗是靠我自己一个人无法击碎的，不论我的手伸进这片黑雾里搅动得多么剧烈，当你把手收回之后，你就会发现你所清除掉的永远只是那层黑暗中的一小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论你做了什么，有的事情该发生的就还是会发生。无法复仇的挫折感和洛奇的死让我采用的手段越来越激烈，而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开始从他人的痛苦中感受到快乐。”

    他抬起眼睛看了万殊一眼，那是一种对生命的价值完全了然，却又完全无动于衷的眼神。

    “很多时候，你只要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我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迷失了方向，我已经忘了我是为什么要开始做这种事情。向那些人复仇的愿望已经变得离我很远，而另一种唾手可得的欢愉却离我很近，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随地品尝到它的滋味。我在那段时间里做过不少令人不齿的事情，万殊。我不想为我当时做过的事情辩白，就算是按照最轻的判罚来称量我的罪行，那也是杀我十次也不够的程度。”

    在万殊的沉默中，埃德温屈伸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了下去：“当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无法让我的内心产生满足感之后，我终于决定要开始回到乞丐的生活中去。我在这种生活里过了十年，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就仿佛回到我十一二岁那段时间的时光。我在那段时间内常常会想我经历过的日子，我在很多地方上面犯了错，而现在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走投无路的真正的罪人。大约两年前，我想着或许只有诸国之外的不惠土才会有我这种人的容身之处，就一路沿街乞讨慢慢来到了岚林要塞附近。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我碰上了异影教派的教主，卡米耶。”

    埃德温想起两人初次遇见时的场景。

    埃德温，埃德温-池岩。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个身披紫袍的男人在他的跟前停下脚步。我知道你是谁。他说。

    为什么会有人向一个满脸泥垢的乞丐搭话？埃德温瘫坐在墙角，吃力地抬起头，用手遮挡刺眼的阳光，看向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那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异香，而埃德温却不能从这个角度看清楚他的样貌。

    我不管你是谁，快点走开。他往对方的脚下吐出一泡浓痰，低声咕哝着，重又准备将脸埋进脏臭的薄毯里。我不认识你。

    当然，一颗迷茫的心无法分清楚现实和幻想之间的界线，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的人必定无法看出其他任何人之间的差别。卡米耶只是低声笑着。当莫涅的红犬失去了身边的忠犬，他自己又会变成什么人呢？

    他从埃德温骤然抬起的脸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

    “凑巧的是，我有办法让你再看到它；但不巧的是，我自己最近也遇上了一些麻烦……”

    埃德温的述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所以，你就接受了他的提议？”万殊问。

    “他答应会让我去到另一条时间线上去，没有孽祟的时间线上。”埃德温答道。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万殊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未露出过的那种光彩，那是对即将来临的幸福所深信不疑的目光。

    埃德温继续说着。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挂起微笑，满是对重生之后的生活的憧憬。

    “我不会再是一位孤儿，不会在福利院长大，不用再到街头乞讨，而是可以像其他孩子那般有一对爱着自己的父母。我可以拥抱他们，可以告诉他们我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会笑我太傻想得太多，会带着我一起唱歌，会送我去上学，会看着我和同龄人们打打闹闹，会在我有所成就的时候为我欢呼，也会在我做错了事情的时候严厉地责罚。

    “我会在那里的某个角落碰到洛奇，一定会，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它。不管它在那里是有一条瘸腿还是好腿，我都会把它带回家养着。我会专门给它做一个小小的狗窝，它再也不会吃不饱肚子，也没有人会没有来由地踹它一脚。洛奇可以陪着我走遍那里的每一座山丘，也可以在每一条它愿意的小溪里洗个痛快澡，我会用质量上好的毛巾给它擦得干干净净。我会照顾好它，我能得到的一切都会有它的一份。

    “我不会再去接触那些我从这个世界感受到的黑暗，我不会再去放纵自己的恶意，不会再去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我会安分守己，过好我自己的日子，老老实实地找一份普通的活计，哪怕挣得只够温饱也没有关系。我可能会找一个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几个孩子，洛奇会在我不在家的时候陪孩子们玩耍。等到了休息日，我们一家人会去公园里野餐，会给路边看到的乞丐几枚硬币，就像我曾经从别人那里收到的一样。”

    埃德温在这里停顿了下来，用那双绿色的眼睛静静看着万殊：“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糟糕了，我被别人伤害，又转而去伤害别人。在意识到之前，我已经铸下大错，绝无再令他人相信我愿意悔改的机会。我在这里看不到任何希望，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告诉我，侍锋者！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选？”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怎么选？

    万殊尝试性地张了张嘴，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却发现自己此时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和回答埃德温的问题相比，另一个他几乎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在此时从内心深处升起，它正在急速膨胀，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像一只被困在狭窄鸟笼中的猎鹰般发狂地横冲直撞，同时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叫声。那声音比死之诗所带来的幻象要更加可怖，几乎令万殊感到身心颤抖。

    “告诉我，万殊。”

    那个声音一字一句地拷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砸在万殊头上的棍棒，让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如果你可以重活一段人生，你会选择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