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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锦还乡

    陈十每个月的五号,也就是师傅给他发工钱的时候,陈十前半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这个时当儿了。

    师傅这天早上给他发完三两银子,突然问:

    “十啊,你来多久了?”

    “师傅,三年了。”

    “三年了?今儿我和你师娘去串亲戚,你也回去休息两天!”

    “啊,好嘞,谢谢师傅。”

    于是他就给师傅师娘道了别,收拾好一个青布包袱,自个儿在店里取些东西给爹娘,再拿着和东西等价的银子放进柜台里的抽屉,自顾自的跑去洋记百货买半斤桂花糖。

    干完这些就搭个赶驴车的,气派的说句:“万树乡。”就不再说话了,陈十也在潜移默化里被孙扬影响了。陈十觉得,自己的师傅是个读书人,自己就是读书人的徒弟,不能失了面子。所以自己做事也就得讲规矩!这也是孙大掌柜尤为喜爱陈十的一点。一路走,陈十遇见了许多熟人进城、赶集的办事的或是工作的。陈十认识他们,但他们却是不认识陈十了。

    这条路很长,但在陈十心里却很短,因为这条路是自己和家的唯一通道,将陈十和家紧紧连在一起。他认为很短的原因无非因为他能感受到家的这种存在的感觉十分的清楚。他想,这条路犹如连着他的脐带,和那潦倒的家,拴在一团。他有时睡不着也会想想他九个哥哥姐姐,应该也有这样的想法吧!

    一路想,驴车就到了乡下。陈十的爹:陈老五,此时正在田里拔草。他刚拔了不久,就听见隔壁刘婶儿的大嗓门儿:

    “老五!老五!你家陈十回来啦!现在可出息了!就在村口,你还不去接?”

    陈老五扬扬头,听完刘婶的话,连忙抖了抖身上的泥巴和草,穿上田埂上的草鞋,他看了看挽到腿弯的裤子,又放下来。但是又左右看了看,麻布长裤和草鞋看起显得相当怪异,他又挽起来,但是还是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呢?他不知道。

    以至于陈十走到自家田边,看见他爹陈老五的时候,陈老五还埋着头看着裤子。在陈十面前,一只裤腿挽到腿弯,一只裤腿放了下来悬在脚踝的地方。陈老五尴尬的看过来,又突然想起裤子,感到一阵的难以言说的怪异。

    “十,回来啦!”

    “对啊,驴车快。娘在家吧?”

    “在呢。”说完陈老五放下另一只裤腿,朝着屋那边喊:“陈十回来了,你给他做饭去。”

    陈十家的院子里探只满是白纷纷的头发的脑袋出来,是陈十母亲。见站在田上的陈十,连忙在围裙上抓了两把,跑了过去。

    “十啊,回来啦!别在这站着,饿吧,我给你热饭去。走,回家。”陈十他娘拉着陈十的手回家,走了一两步,陈十没有动。本来陈十是想帮陈老五拔草的,才发现他娘扯着他手要拉他回家。陈十他娘看了看陈十和陈十的细布褂子,有点不自然。于是就僵住了,他娘尴尬的把手放开,伸了回去,又在腰上的围裙抹了两把:“走,娘回去给你热饭。”

    “哦,好。”陈十还在想要帮陈老五拔草的事,却发现他娘尴尬的神情。

    到家他娘就在厨房忙前忙后。

    “娘,十一、十二、十三呢?没在家?”陈十环顾了一圈,也没见着三个弟弟。

    “哦,十一没放假,十二在你五哥那里,等会我去叫他们。十三不知道和谁玩去了!”

    陈十放下包袱,提起土窑烧的茶壶倒了杯水,就坐在木桌边上。想了想,陈十又拿出包袱里的东西:桂花糖、给爹买的腰伤药、给娘买的一件灰青布的马褂子。

    陈十拿出他三年的积蓄,一张五十两银的大票子,还有几张略小一号的银钞,一共七十八两,他喜欢摸着钱。至少这二十一年来,他喜欢钱的触感。他盘算着那点他的小心思,花三十两买个孙记杂货隔壁李员外那样的后院子,一共有六间厢房、一个厅子、一个厨房和一个柴房,还有个能摆七八桌酒席的院子。再花二两银子买身衣服,十两讨个老婆,还能剩下些。

    正当陈十嘿嘿笑的时候,陈老五就回来了。看着五十两银子,陈老五简直两眼发直。陈十他娘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扯了扯陈老五,陈老五才收回他震惊的目光。陈十他娘端上了饭菜。陈十见状也只是收了银票笑着问:“娘,吃啥好吃的?”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芋头鱼,你十三弟河里摸的。”

    一顿饭吃的沉闷闷的。吃完陈老五又出去了,陈十他娘收拾完也出门去,去了陈五家。

    陈十自顾自的四处打量这个屋子,是不同了。却又有些相同,但陈十思前想后,这个家,到底哪里不同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不一会儿,陈十他娘回来了。领着个黑壮的汉子,穿个白褂子,裸着两个膀子,脸上红扑扑的,后面还跟了个三四岁的小孩。还有个女人在外边儿抱着个还没法跑没法跳的小家伙。这就是陈十的五哥、五嫂,和陈五的两个儿子。陈十三晃头晃脑的跑进来,看见陈十这样一个一米八的个子的人,陈十三又躲到陈家大娘的背后。陈十三认为,十哥应当和陈十一差不多大。陈十去孙记杂货的时候,十三也才四岁,陈十三他不确定这就是他十哥,不敢开口喊,也不敢上前去。就用个质疑的眼神儿,盯着陈十。

    “十三!你不认得我了?”陈十仿佛知道陈十三的疑惑。陈十找到自己的包袱,拿了桂花糖,分给十三一大块。

    “十哥。”陈十三见了糖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笑呵呵叫了声陈十,接过糖去。糖这种甜甜的东西在这乡里,一年都难得吃一回。

    “来,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家的?你爹叫啥?”陈十突然想逗一逗陈五的儿子,陈十去县城的时候,这小家伙,还被陈十他五嫂抱在怀里。

    “我叫陈君,我是我爹家里的,我爹是陈五。”这小崽子开始进门就有些顽皮,听陈十这么一戏谑,倒有些慌,一五一十的答出来。

    “快叫十爹!”陈五叫道。

    “十爹。”陈君头低着,摆弄自己的一双手,又抬头偷偷瞄了瞄他从来没见过的这个“十爹”。迫于他老子的尊严,只好乖乖叫了一声。

    “哎,乖。来吃糖!”陈十又掰了一块下来,递给陈君。

    陈君兴高采烈的跑到院子里:“十三叔,看!我也有糖吃,哈哈!”

    陈十看着两个差不多大的家伙,互相差了一辈。仿佛有些像小时候他和他几个哥哥一样,却又不像。正当陈十还在想,陈五说:

    “老十,回来就好。”

    “是呀五哥,好久不见了。”

    “诶!对了,杨莲快进来啊!”

    “来了……叔叔好。”杨莲抱着孩子,向陈十问了声好。

    “五嫂。”陈十应了一句。

    “来,都坐着,坐着聊。”陈家大娘忽然走进来,招呼着杨莲,陈十和陈五。

    “对了,十二呢?娘不是说在你们那儿吗?”

    “噢,他还在木匠铺里等下就来。”

    “木匠活儿怎么样?”

    “还不错,嘿嘿。比起老十你算不了什么。”陈五嘿嘿的干笑,抿了抿嘴唇说道。

    然后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窘境。陈十从进了家,就明显感觉这个家有些不一样。

    “那里不一样?”

    “到底那里不一样了!”陈十想不通。

    本来是如此熟悉的一草一木,竟然有些陌生,眼前没有变动过的景象又模模糊糊的和回忆里的样子是可以重合的。却多了些棱棱角角。陈十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了。

    陈十他五嫂用抱着孩子的一只手,拐了拐陈五。陈五有些疑惑,又迅速的面无表情。

    “哎!最近做什么的都难啊,十,你们城里…咋样?”陈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有了话题。

    “城里?也就那个样子,勉勉强强吧。也不咋景气,听说是前边儿打仗了,一个个的都把钱揣的紧的很呢!”

    “那咋可能!我听人说城里人吃顿饭都得几十来个铜板咧,咱这乡里头,十天半个月也用不了十个铜板啊!”

    “这年头,啥活计都不挣钱了!”陈十突然想起他师傅孙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像模像样的,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起来,这样的派头是十足的。

    这是一种乡里人没见过的怪异的动作和神态,但在陈五小俩口的心里,这种神态似乎有些像他们心目中的有钱人才会有的神态。蓦然的,他们这个弟弟的身份,隐隐约约里在陈五这小两口心里拔高了许多。

    “哈,这样的啊!嗯,也是…”陈五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被堵在了喉咙里,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然后就又是一阵无话可说的沉默……

    “对,我去看看十二那家伙,我去把他叫过来。”陈五似乎没什么话想说,又企图化解这样的尴尬。他觉得心里很闷,他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他觉得这个屋子里很压抑,很压抑,似乎不太适合他,于是他想出去走走。说着说着,他就一迈腿,大步走出门去,拐出院子,就不见了。

    “咦,老五呢?”陈大娘从厨房出来拿东西,就看见陈五不在了。就剩下陈十和他五嫂抱着孩子坐在桌前,就这么坐着,两人也不说话,就只是干坐着。

    “噢,五哥说他去喊十二,刚走。”

    “十二这孩子,跟你五哥做事儿,倒是挺认真,就是在这乡里吧!唉!”陈十他娘叹口气,仿佛又想起了刚刚在陈五家,陈五给她说的那件事,却不知从何开口。

    坐了一会儿,陈五就回来了。后边儿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壮小伙,走进门时,那条肥大的麻布黑裤子随着走路的风飘一飘的格外扎眼,却只穿到了脚踝上边,大概是哪个大人的裤子。他穿着一件露肩的黑马褂,肩上还漏出来几块被太阳晒破的皮肤,小麦色的皮肤,圆脸。除了马褂的颜色,活脱脱的又是一个“陈五”。

    这就是陈十二,陈十见到十二,想拿一块糖给这个曾经他三个弟弟里最贪吃的家伙,却又愣了愣。这么大一个孩子,可能已经不吃糖了。陈十又缩回那只摸向包袱的手。笑了笑喊道:

    “十二!这么壮啦!好家伙,你不会也和十三那小子一样,记不得十哥我了吧!”陈十把手搭在十二的肩上拍了拍。

    “记得,十哥。”十二恭敬的答道.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衣服下摆,扯着自己的褂子。

    “哈,还记得呢,来坐下吧。五哥你也坐。”

    陈十此刻才感受到这个家真实的模样。这是一种陌生,和从前相同的是家的样子,和从前不同的是家里人的那颗冰冷或者说敬畏的心。陈十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感受到本来源自血液的热度,在他回家的这段时间,一次再一次的降低.。直到不再温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的淡漠。血液本是同出一处的液体,却被一种时间所化的蛀虫,吞吃的干干净净。最可恶的是,这只蛀虫在偷吃了亲情的血液的同时,还把陈十和陈家人的身体中的同出一处的血,换做冰冷的水!这让陈十想笑,但此刻他却笑不出,又感觉想哭,却也哭不出。以前陈十觉得:大概难过到哭就是最伤心的时候了吧!陈十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哭笑不得的痛楚,才是最难受的了。

    陈十记得,他在家的时候。十二、十三这两个小家伙,最爱缠的就是陈十。吃东西都要来抢陈十的,十二十三自认为一个人是抢不了陈十的,于是两个人常常合起伙一起抢陈十的来吃,当然,他们是抢不到的,抢到最后抢不到了,陈十再多分给他们俩吃一些。但是现在,十三见了陈十,开始变的害怕陈十,宛如一个陌生人。而十二竟然一反常态的不再亲热陈十,反倒是展现出一副恭敬和尊重的老实巴交的模样,真是可笑至极!

    都围坐在桌上,陈大娘还是在厨房忙前忙后的。十二连忙又把陈十的那只茶杯斟满,又给陈五和陈十他五嫂倒满。

    “听说要打仗了?你们城里有啥风声吗?”陈五开口问道。

    “啊,是啊,到处都在传!现在东北三省都归了日本人,上海虹桥沦陷了,听说现在打到了吴淞江了!”陈十简单的说了说他平时在店里听客人聊起的事。不曾想却让哥哥嫂嫂和十二更加确认,现在的陈十不再是个毛头小子,而是消息灵通、在城里混的风生水起的一个有身份的“上等人”。

    “是吗?你大哥就在上海啊!”陈十他娘正好听见了,探出她那满头白发的脑袋。

    “大哥是军队的人,应该没事的,你放心吧!”

    陈十在一年前收到过一次陈大的信,信里大概意思就是问陈十愿不愿意去军队里呆。陈十一直都认为孙大掌柜的对他很好。他就回绝了陈大。想来陈大在军队多半是有个一官半职的,不然也不会让陈十过去的。

    陈老五差不多也回来了,见陈五陈十二还有杨莲都在,就一屁股坐下。

    “爹。”陈五陈十二和杨莲分别问候了一句。

    “诶。”

    “爹,草拔完没?要不我帮你拔吧!”陈十还记着拔草的事。

    “啊,不用不用不用。你做这些干什么,我自己就行了。”陈老五连忙摇摇头。

    陈十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爹现在一改往日的严厉,竟然如此客气的和他说起了话。为什么呢?陈十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告诉他。

    “好吧.”陈十也只能妥协。

    “饭好了,吃饭吧!”陈十他娘端了菜出来。

    …………

    一顿饭吃的陈十一肚子疑问,什么味道都没有吃出来,甚至,都不如他师娘做的。

    慢慢的天黑下来,很黑,一颗星星都没有,连月亮都让人找不出藏在哪里。吃过饭陈五和杨莲、陈十二都回去了。陈十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陈十就这么坐着,望着天上黑洞洞的颜色,他还在想他爹和他说话的语气,还在想陈五和他娘,还在想十二和十三对他的态度。陈十他爹在他的印象里,从来都不算高大,却也是严厉的,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陈十始终找不到答案,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眼下这片战争即将带来的混乱、这个家、这个国家、这些身边渐渐陌生的人,和原本应该星星遍布,月亮盈满的天空。都变的张牙舞爪的,像是要活吞了陈十才会罢休。望着这一片黑漆漆的天空,陈十不由的一阵哆嗦,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被这片无穷无尽的黑暗,连肉带骨的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