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良历五十一年，俗世冬季天象异常，各地皆由晴转寒，大批武人如同几十年前那般分拨入霞室，只为争夺传闻中可令人一步登天的神奇潭水。

    无风腊月底，无雪年关日，天下群雄聚首，苍潭祥和不再。

    朱九呆滞着脸陪同朱八前往学堂议事，村道上人声鼎沸，净是些外来的江湖客，往日平静的山林也混乱起来，多是些切磋挑事的老油子，他们专挑年轻后辈下手，好积攒一点点可怜的江湖名望。

    各宗各派子弟成群结队在苍潭村四处搜寻，现在时候尚早，所以他们还算遵守江湖规矩，没有对当地住户行那入室之举，爷孙俩习惯了村西的僻静，一时间也看不得满山满路都是人的情景。

    他们艰难来到学堂，发现这里更是无处下脚，归乡人在学堂门口等待，身上依旧穿着黄饮川的衣服，他看着热闹的村道，脸上仍然是那种麻木的表情，只是眼底略带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乡被这些逐利之辈如此玷污。

    上一轮和陈边声议事的各派领头儿出屋，陈夫子脸色晦暗不明的送他们离去，他一旁的刘敬忠目光在乌泱泱人群中精准找到朱八，于是用眼神示意蹲守门口的归乡人。

    归乡人拍拍衣服，挤进人群，把爷孙俩一手一个，拿了出来。

    引得一些行家微微惊奇。

    三人进入学堂，刘敬忠砰的一下摔上门，总算是藏得片刻清净。

    朱八抬眼，发现学堂里已经到了十几人，那北山王之子最为惬意显眼，他的桌上摆着新鲜的餐食，却一筷不动，唯独手里酒壶生香，这家伙懒散的倚在后排靠窗位置戏谑欣赏窗上模糊的人影，外头各种议论声好像才是他真正的的下酒菜，使之饕餮而足。

    他收回目光，和朱九一起找了个位置坐下，而赵念也发现了他们的到来，于是莫名其妙道：“看呐，三人行，必有两个不正常！”

    朱九和归乡客没有理会他，朱八则是和另一个在吴作为手下习武的师兄打了招呼。

    一时三刻后，又有两人从外头进来，正是艰难挤门的孟凡，以及宗师杨岳。

    “都来了吧。”陈边声左右张望，放松了一点，突然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原地绊倒，一旁的刘敬忠赶紧扶住他，这才没让夫子失态。这些天来他已处理了太多在能力之外的事，实在心神疲惫，难以坚持。

    村里众人便暗戳戳朝赵念看去，发现赵念不知什么时候低下了头，正细细品尝着那几盘好像十分美味的村妇小炒，应该并没有看见夫子的踉跄。

    他们松了口气，收回目光，等待下文。

    “咳，大伙过年好，明个儿就是新年了，但是这几天什么样子你们也看到了，咱们可怕是很难再过个舒服了，啊，所以这几天还要你们多多帮衬……熬过这一段，应该就好了，到时候咱在过个迟一点的年……”

    夫子的话刚说一半，学堂里一个乡绅就站起来道：“陈哥儿，现在这样我们没好日子过的，咱们村说实话根本也没有那潭不潭玩意儿，到时候他们找不到，那肯定也会留人接着找，要是能把留下的那些人犟过来还好，犟不过来肯定会打起来的，咱们又打不过他们，守着这地方没有好果子吃！要不我们就招呼村里人走了吧。”

    陈边声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这位在村里和镇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刘姓地主其实有一些私心，苍潭地处偏僻，祖上人来这里定居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而那股抱拙守成的性格也一代代流传了下来，除了这人之外。这要是出去，不说苍潭一脉名存实亡，就是这些乡亲们，大概也会因为走投无路而投奔刘地主，到时候一个个的都成了刘庄的便宜打手、卑贱下人和穷苦佃户，哪还有之前的日子好过？

    所以出去当然可以，但出去后过得还不如前，这就不可能让有宰同乡心思的刘地主得偿所愿了。

    学堂里一片安静，赵念吃着东西，听着这无声大戏，作为“巡村使”的他没有出言干预，只是在心里打着哈欠。

    陈边声缓慢而坚定的道：“从祖上开始咱们就一直在这里谋日子，无论山洪地动，又或者战乱入侵，那时候的村子都没有放弃，现在我们在这片地方过了这么久的好时候，难道一来事儿我们就要跑了吗，那我陈边声第一个不答应！”

    他想了想，又动之以理，“我们已经做足了准备，所以不用太过担心，现在还没出事当然要争取争取，到时候真有什么问题了也来得及。”

    归乡客看向那个乡绅，乡绅显然是不能理解这些迂腐人的思想，于是叹了口气，动身推门离去。

    “俺们村里有这样的人，幸也不幸啊。”赵念吃上一口菜，喝上一口酒，然后在角落位置里幽幽说道。

    朱八的几个师兄都攥紧了拳头，看上去实在是忍不了这家伙的那副欠揍姿态了。

    陈边声认真的回答他：“是也。”

    这位北山王嫡长子这才正经的看了夫子一眼，紧接着没了下文。

    夫子给刘敬忠打了个手势，刘敬忠当即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之前吴先登测绘好的苍潭地形图，众人围上前，赵念很识趣的没有跟上去，他们团成一团在低矮的讲席上讨论着，目光时不时随着夫子的手指在上边着重标记的点位上来回移动。

    宋子青、张沐阳以及孟凡杨岳这些外人看着这份地图，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因为苍潭已经最大程度上给予了他们信任，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只是平凡武夫，为了谋生虽已出卖过灵魂，但在这样的信任和利益交换下还是决定出工出力，尽可能为这座小村子争取一份平静。

    “最后朱八和朱九，你俩就在家里山脚下坐点就可以，算是把手边关，风险也小一些。”

    陈边声偷偷瞥一眼赵念，发现赵念已将那几盘下酒菜吃完，只是酒壶里的酒还剩下少许。

    身份尊贵的巡村使摆好碗筷，挥了挥手，一旁的同村侍者就讨好的上前收起，正是那成天无所事事的苍潭二流子。

    陈边声无语，收回目光，对众人道：“就是这样了，你们回去准备准备，下午就上点吧。”

    归乡客在人群中扫视着那份地形图，说实话和他记忆中的家乡有部分区别，看来那人很早之前就重建了这里，只不过漫长的岁月使之地质动荡，所幸也并未面目全非。

    他和人群点头，和人群迈步出去，和人群一起步入更大的人群。

    归乡客眼见这年关苍潭武人林立，磅礴精气荡魄层云，三个鬼神武者各自率领子弟盘踞一处地头，如同扮蛇的过江龙。

    他从人群里看去，那三个鬼神两男一女，皆在密密麻麻中占有大块空处，占得最大空地的那名女子一副英气十足的模样，体态强健且悍美，两条筋肉粗犷的小臂分别叠穿了九只坚硬无比的铁环，她的十八只铁环上还缠着不知道用什么料子做成的赤红衣帛，远远观望，好像那天宫下来刑罚凡地的铁娘儿仙，正杀气腾腾立在人世的污浊雪地间。

    其余二人则没有铁娘儿仙那么吸睛，他们一人黑衣黑裤，在身后晚辈的喧闹中皱纹更深几分；一人光头金刀，和旁边一众同样光头的弟子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是那种十恶不赦的破戒怪僧。

    苍潭等人没有去细看这三位感觉就很不好惹的强手，而是踏踏实实的去自己点位上看岗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人群就起了争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滋事，毕竟按照经验来说，这里的每一人都将会是别人的敌人，早晚都得兵戎相见的。

    一开始是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江湖人士，他随手给了左边一人一巴掌，理由是那人挤进这里后不下雪不刮风了，端的是伤风败俗，所以他要为民除害，为这朗朗天下还个太平，被打的那人起先当然保持理智，但无奈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四周又都是些冷眼旁观之辈，所以摸出刀就反击，二人因此在狭窄的人群中斗得难解难分——虽然根本施展不开。

    村道彻底乱了起来，动手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好像都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就肆无忌惮的施展一身绝学，其中有没有人的暗中指使，那就不得而知了。

    混乱在扩散，刀剑在起舞，人群在嬉闹。

    直到，一人身死。

    鲜血的味道刺激了这些血气方刚的武人，铁娘儿仙看着这些人在雪地里开始真正的厮杀，脸上有些许不忍，但马上被厌恶代替，她没有贸然出手，而是让自己的门内弟子们围在一起，向人群外缓慢退去，她所在的武林宗门名为玉宗，所收门人皆为女性，她这一脉是玉宗对外征伐和杀戮的“武玉”，所以自然要好好保存实力。

    黑衣黑裤的慈祥老人两眼精芒爆射，当即率领子弟拨开人群向玉宗追去，他们是和玉宗共为天下十二宗的瓦宗，好像遵循着天命一样同玉宗结怨已久，自然不可能让她们就这么淡然离去，传说几十年前有一位爱慕玉宗门下弟子许久的江湖豪杰被他们威逼利诱想要收为客卿，没成想那汉子在杀了瓦宗十数高手后直接自刎而去，临死前还放言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想而知这一段事迹被天下人传为了佳话，气的当时的瓦宗宗主天天打瓦，说是击瓦观裂纹而看吉凶，然后提着刀根据瓦上的裂纹出去把那些个传佳话的人砍成裂纹的样子，这才使这种风气平息一些，不过瓦宗的名声也更臭了。

    道光寺的和尚们看着那两宗已经狗咬狗起来，都望向为首的方丈，作为天下第三寺，他们已经被上头的齐民、天通二寺压制太久，所以这次方丈早就打点好了关系并亲自带队，为的就是那虚无缥缈的潭水，这也就让他们并不十分喜欢与人争斗，想要早早出场搜寻。

    哪知金刀方丈直接下令道：“跟上去。”

    于是他们摸摸光头，和方丈一起朝着二宗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在混战中身死，苍潭村的村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乱斗开始没多久，果不出他们所料，有一些江湖客开始悄摸摸的退出争斗想要行那杀人放火、奸杀掳掠之事，这些人常年在外孑然一身，当然无所谓什么名望不名望，只要做得够隐蔽，也犯不着被武林正道刷功德，况且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江湖散户，深知自己几斤几两，本来就不是奔着潭水来的。

    刘敬忠在村东的一个点位上漠然看着某些个心怀不轨之徒连携退出人群，他憨厚老实的脸上满是杀气，等到确认他们的前进方向确实是村民的屋子后，开始毫不犹豫的狂奔而去，那几人听见背后的风声，没有浪费时间转过身体迎敌，而是四散跑开，各自挑选了屋子，想要入室行凶。

    傻大个眼神冷冽，直接追上其中一人，在门前不远处算好时机与角度从他背后暴起一腿。

    亡命之徒身法奇快，蜷缩身子借助前冲之势翻滚，避开了这一脚，却没想到这户人家看院的土狗突然从狗门那钻出来，张开嘴就把他手臂咬住。

    “呃，畜生，死开！”

    他给了狗子一拳，狗子坚定的咬住他，刘敬忠收腿再次起腿，脚背扫中他太阳穴，江湖客立马闷哼一声，一命呜呼，瘫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刘敬忠再次朝着其它人跑去，不多时就踢杀三人，其余人咬牙进门，刚刚抢上东西，就被赶来的刘敬忠几脚踢死。

    十八岁的他颤抖着身体，情绪得缓，忍住不看自己带血的布鞋，这双布鞋是拜师吴先登后的第一个生辰娘亲缝给他的，现在也陪他完成了第一次杀人夺命，他此刻只觉得六神无主，不过还是强忍着将几具尸体摆放在混战人数较少的人群边界外，以此警告那些不守规矩的人。

    其它岗上情况大抵相同，杨岳罕见的枪尾见血，孟凡则是取人首级轻车熟路，宋子青和张沐阳二人联手击溃了一个前来给亡命徒助阵的武师，其余苍潭众人也在几场拼斗里成长几分，唯有僻静的村西边上朱八和朱九二人还未遭遇江湖油子，正打着哈欠百无聊赖。

    大混战每一刻钟过去就会歇上半个时辰，打架是个体力活，能持续不断的打上一刻钟，这些武人的体魄已经超出常人太多太多。夜色逐渐浓厚，前来寻求潭水的人也被筛出七成，这七成人果断的撤出苍潭群山，总归是可以在路上过个好年。

    夜色中，朱八打着盹儿，却被脚步声惊醒，他张开眼，满目雪地生光，一旁的朱九脸色僵硬的望着来人，来人脸上噙住和煦笑容，手里的家伙儿事看上去锋利无比。

    他仔细看去，正是那细皮嫩肉的赵念，赵念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随后笑容扩大，看向朱九。

    “我那好叔叔不稀罕你，我可稀罕你，等我当上北山王，再夺得那皇位，最后武道大成，身怀不死。

    “到时候，这天下什么东西不是我的……”

    赵念一步步上前，步子沉重却无脚印，人过而踏雪无痕。

    此时的朱八才明白，这个看上去不学无术的小王爷的确是宗师，他脚下的雪地越来越亮，直至晶莹剔透，天边月光直射，照亮了赵念手上的物什，隐约间形成一道大开大合的弯弧儿。

    朱八朝他手里看去——

    只见其色清亮如雪，

    他又朝遍地的雪堆瞥了一眼，

    只见其形雪亮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