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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避免

    或许是老天开眼,自那年四月初四余延被他二叔抱回别院,余延靠着热炕头和一碗羊奶真就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平平安安长到三岁。

    众人原以为他这样的早产儿总会有先天不足之病,比如说程氏的那位三公子,才两岁大就开始喝药。

    但余延非但身体康健不曾生病,甚至比他的兄姐还要结实。他似知晓自己不受父母宠爱一般,不像同龄孩子那样吵闹。

    他再大一点,长开了些,因肤色白里透红,余俊平便给他取“海棠”二字做小名,盼他好养活。

    余俊平快到而立之年,今年二十又九,仍是独身一人。在余延幼时模糊的记忆里,他二叔无事可做,几乎天天待在别院陪着他,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消遣事一样。

    余延聪慧,三岁可背得《木兰诗》。多年过后,余延还记得余俊平教他背的第一首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和余俊平每次念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时的怅然若失。

    生活无趣又单调。余延三岁以前几乎从未出过别院,没有别的玩伴,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娱自乐。余俊平以前还时常偷偷溜出去兜风,如今却耐住性子蹲在别院里,如非必要,足不出户教导韶言。

    但他有时也会偷偷摸摸领着小侄儿出去玩儿。

    辽东冬日里的庙会,向来是热闹的。寺庙里供奉着瀛洲神君,香火缭绕中人声鼎沸。余俊平裹得严实,怀中抱着同样裹得严实的余延。

    叔侄二人挤过人群,绕到主庙后面,余俊平轻车熟路,找到角落里一间半人高的小庙。

    即使是小庙,供台上的贡品香火也是不少。余俊平把余延放下,让小孩学着他的样子跪上蒲团。

    “来,小棠,给神君大人叩头。”

    余延没有多问什么,安静地听从二叔的话。余俊平点燃了三炷香,在点点烟火里摸了摸余延的头。

    “你的名字也是神君大人取的哦。拟了那么多字,摇了三次签,居然每一次都是『延』字,瀛洲神君真的很喜欢你的名字呢。”

    这么长的句子,余俊平也没打算让余延听懂。小孩歪着头,似乎在试图拆分二叔说的话。余俊平双手合十,郑重一拜:“弟子余俊平,愿瀛洲神君保佑侄儿余延平安长大。”

    余延也有学有样,小手合十:“弟子余延,愿神君大人保佑二叔。”

    庙会是真的热闹,只是天色愈发地晚,小孩子打熬不住。余延窝在二叔的怀里,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糖葫芦,困得睁不开眼。

    余俊平抱着他,挤进社戏前水泄不通的人群。高个子,身穿红衣的戏子顶着狐狸面具走出来,一时间,锣鼓喧天。

    那得了神明眷顾的小孩,穿着崭新的红袄子藏在大人怀里。他二叔的胡茬蹭在他冰凉的脸蛋上,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余俊平摇着他,另一只手指着台上穿的花花绿绿的戏子给余延看:

    “小棠!瀛洲神君!”

    他就这样一点点长大,人生第一个玩伴,居然是比他年长二十余岁的二叔。

    可余俊平的确是个合格的玩伴,他性格不羁,心性如同赤子,从不摆大人架子。

    但作为长辈,他也算是粗中有细事无巨细。余延没有奶娘,是余俊策迁回一只母羊,拿它的奶把侄儿喂大的。待余延稍大些,余俊平又每天亲自给他做辅食。

    也难为他一个北方汉子,被迫“入得厨房”,扎好围裙在厨房里打米糊和剁肉,刀刃剁完还得用刀背剁,一直剁,剁成肉茸。时间久了,余俊平修为不见增长,但厨艺绝对大为长进。

    事事都靠叔叔,你问这孩子的爹娘?余俊平一点也不平,愤愤不平地将手里的酒坛子打碎,“有跟没有一样!别提余俊策,他虽是我兄长,但他如此对小棠可真是令我寒心。……事到如今,我们全当双方死了。”

    好像把孩子扔到别院就能当做没生过一样。余俊策偶尔能在族里遇见瞎溜达的余俊平,问起余延来,只能得到一声冷哼,“我的小侄儿,好的很呢!不劳烦余宗主费心!”

    天知道若不是出不得宗族,他可不愿意遇见余俊策。

    余俊策也就真不多问,只是让人送去些小孩子的衣服玩具和吃食,可惜没什么太大用处。

    余俊策亲生兄弟三个,个个都身长八尺有余,他妻子也七尺多。余延充分地继承了余氏的优秀血脉,比同龄孩子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送来的衣服通常不合身。

    合身的那些衣服也穿不得,绫罗绸缎披在小孩儿身上,让余延跑也不是跳也不是。吃食更不必说,余俊策未养过余延,哪知道他的口味。可能因为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他就把余华余景喜欢吃的东西也给了余延。

    不过,余延同一般小孩不同,见了甜食就直皱眉头。

    满屋子破烂里只有一个皮球还能让余延多看两眼,可惜没有小孩子陪他玩。

    余俊平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你要玩这个呀?”见余延点头,韶俊平就牵着他的手来到院子中的空地,“那小棠可得小心啦,二叔可不会手下留情。”

    话虽这么说,架势做得也足,余俊平也不能对一个小孩太过认真。余延听这话鼓起腮帮子,聚精会神地盯着二叔手里的球。

    他像是木头琢成的孩子。小孩子学走路时总会有些磕碰,大人看得不谨慎就会惹出一阵大哭。

    可余延从来不哭,长大些他笑的模样都几乎没有。平日里阴沉着张小脸,只有余俊平在的时候他看起来能开心点。

    可余俊平有时候也要出去办正事,在二叔不在的日子里,他都一个人待在别院,练剑或背书,或者搬着余俊平做的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蓝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他有天坐在那儿背《千字文》,突然发现有个男人站在别院外看他,余延本以为是来送饭的下人,可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发现还不到时候。柳树的影子还没有长到它应有的长度呢!

    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人身上穿着的料子比二叔身上的都好。他想了想,把二叔抄给他的《千字文》放下,迈着小短腿走向那男人。

    这位不速之客并没有踏进别院,环视一周。余俊平不是个喜好奢靡华而不实的人,何况北方人对园林别院的布置也不像南方人那么讲究。故而院子的布置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余延平日见不到什么生人,可一点儿也不怕生。这位伯伯的个子真高啊,和二叔差不多。余延这么想着,费力的仰起脖子才得以看清男人的样貌。

    可惜余俊策长得和余俊平不像,若来的是他三叔余俊哲,余延保准能想出他的身份来。

    他实在猜不出这男人的身份,又隐约有个猜测。余延想了想,踮起脚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小声地气说,“二叔今天不在,要来找他的话改天吧。”

    余俊策不知道自己今日犯了什么癔症,放下手中事务,没去慈安院看望一双儿女,却情不自禁走到二弟的别院来。

    这院子应了余俊平的要求,专门在宗族里找的僻静地,因此就算大门敞开也少有人来。他明知道余俊平不在,鬼使神差地散步路过这儿往院里看了一眼。

    余延就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默默地背书。

    他已不似刚生下来皱皱巴巴的一团,无论是谁都得夸余延生了张好脸,不出意外,他长大了定是个偷走不少姑娘放心的翩翩公子。

    ——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时候。

    余俊策看着他,有些恍惚:三个孩子里,余延的容貌同他最为相似。

    他一时间神游,全然不注意小孩已放下手里的书稿朝他走来,直到让他拽了衣摆,余俊策才注意到还没他腰高的余延,“您是?”他听见自己的亲儿子问。

    ……余延从未见过自己父母。

    如鲠在喉。“我是你阿爹”五个字余俊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这句稀疏平常的话在余俊策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变成一句:“我是你二叔的兄长。”

    要真是余俊平在场,非要好好讽刺他一通。余俊策低头与余延对视,小孩子穿着一般布料的衣服,手里也没有拿着他送来的玩具。

    不知道余延搞没搞清楚“二叔的哥哥”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余俊策甚至已经做好了这孩子大哭的准备。但余延只是浅浅的笑了笑,用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道,“原来是阿爹啊。”

    六个字,仅仅六个字。余俊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他凝视着次子的笑颜,突然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昏暗的天空,地下深不可测的洞穴,同族的尸体,以及主位上低垂着头的人影……还有血,顺着手臂往下滴淌的,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同族的血。

    不!不可能!余俊策摇摇头,把那些错乱的记忆从脑子里赶出去。余延是他的孩子,容貌同他如此相似,无论如何都不能同“那个东西”联系到一起。

    孩子只是仰头问他,“您要进来坐坐吗?”见余俊策不回应,他也不纠缠,转身拿起墙边的皮球。余俊策原以为他是要同他一起玩,可余延抱起球,看都不看他这个所谓父亲一眼就跑开了,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余俊策突然想起慈安院的两个孩子,瑛姐儿和璋哥儿,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还不到吃苦修习灵术的年纪呢。

    他们总是缠着他撒娇,要新衣服或者新玩具,还要父亲多陪陪他们。他们有奶娘下人伺候,有父亲母亲陪伴,还未出生就得到全族人的期盼,因此又会哭又会笑。不像住在别院的这个小讨债鬼,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可无论余延再不招人喜欢,他偏偏是余俊策的亲生骨肉。

    无可避免,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