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体，存在着两个不同的意识，鹿临光浑浑噩噩的活在鹿觉川的体内，在这一刻，她被拽出了这具身体，来到了满是枯魂的镜面之后。她敲打，她叫喊，她逐渐想起自己的眼所看见的这一切，她听到身边的人为她叹息，替她解释发生的所有，这场延续了上千年的梦，终于在这里迎来了所谓的终结。

    漂洋过海的船只曾沉没在海陵，被带走的物件兜兜转转，随着波浪跌宕卷回了它母国的怀抱。当时的人以为沉没的船来自大洋彼端，他们认为这是洋人老爷商运的好物什，纷纷把漂在海上的剩余带回自己家去享用，第一任鹿家家主在当时捡到了一个木箱，里面装着七只做工考究的瓷瓶，以及一面铜镜。

    在一个只有他一人孤身独处的夜里，他做了个梦，有人求救，在那面镜子里。

    他喂养这面镜子，他满足对方的需求，而之后镜子的索要越来越诡异，他的好心从一开始的举手之劳慢慢演变成了不满，因为这不是他的责任，他也无需如此上心一个物件。没有好处的一味付出是不合道理的，世世代代的渔民都是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勤劳是没有回报可言的，他付出了许多，但镜子没有给他回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对方收取自己的报酬：一场丰收的渔季、一些昂贵的财宝、一个称心如意的家庭、一份足够支撑他人生的家业、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于是鹿家，就这样出现了。

    只是人是贪婪的，而他的好心是有限的，只是万事万物都有其该有的代价，当他开始不劳而获的许愿，镜子便占据了主动权，镜子再一次提出了条件：如果你要改变命运，要拥有庞大到足以影响一个家族的气运，我需要你之后以双倍偿还给我，我会收取双倍的利息，这样才足够平衡。

    他答应了。

    鹿家百年内的气运前所未有的高涨，它建立了沣遥，它布施在海陵，它被万人褒美，成为了海陵最大的家族。家主享受着自己用未来的衰败所换来的生活，这让他感到不满，因为他活得不够久，所有人都一样，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他的时间不多了，但鹿家呢？鹿家还会继续，它必须继续存在，以此来偿还之后的债务，但这个鹿家，却不再有他了。

    他向镜子索要，他索要不属于他的，不被这个世界所承认的，一次永生。

    镜子答应了他，他永生了，只不过，是在镜子里的永生。

    被困顿在镜中的魂灵支付着第一代家主所欠付的代价，鹿家的衰败也逐渐显露出来，迭代后的每一任家主最终都会和这面镜子打交道，而镜子总循循善诱，引着他们选择永生。但镜子一开始只是为了离开，它需要一个躯壳，它要一个足够在人世间行走上好久好久的健康身体，它取得每一种美德来构建自己的身体，它要做完美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简单的过活十几年，然后死去，它只想这样。

    直到它失望于这个贪婪的世界，它开始玩弄每一个沉溺在欲望里的人。它信守承诺，在镜子里搭建出了和外面一模一样的世界，渴求的永生的家主们在这里囚禁着自己，这和外面没有区别、它要求每一个同它交流的人替自己去寻找构筑身体的材料，而苍老的肉体只会倒在寻觅的路上，没有完成的条约会越攒越多，鹿家亏欠它的气运也会越来越重，它倒吸着这些气运，以此来完善自己，这个循环再过上几十年就该完美结束了，可鹿觉川出现，所有的所有，都在此提前。

    镜子没有学会人良好的品质，它只在给予和所求的关系里学会了人类的贪婪，它也变得无度，它想要鹿觉川年轻的身体，对方不要永生，它无法直接以不可完成的事来逼迫对方做无解的任务，但它可以放弃所有的气运来满足鹿觉川的需求，然后在镜面前完成一次夺舍。

    鹿觉川要鹿家回归以往的辉煌，那么它就给她这个目标可以完成的希望，与此同时，鹿觉川要付出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可惜百密一疏，该进入镜面当阶下囚代替镜子的人还在洞窟里和它抢夺着身体的控制权，而寻找线索的鹿临光却歪打正着的以意识形态来到了镜子里。了解了全部过程的鹿临光结合自己这段时间的记忆把一切都拼凑到了一起，整个故事都合理了，只是故事本身如何，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要做的，是离开。

    “我必须离开，”鹿临光捶打着镜面，向其他六个魂灵询问出去的方法，“你们已经在这里存在很多年了，有没有能够离开镜子的方法？”

    “我们不会镜子的能力，也做不到它那样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夺走别人的身体，”第一任家主明显已经做过太多尝试，再听到这样天真的话语，也只是让他用得字词委婉了些，“现在的我们想要离开，只有打碎镜子这一条路，但它不在镜子里了，现在的我们，对于镜子这个容器而言就是它的化身，打破镜子，我们都会死，它也会死，积攒的气运会直接亏空和消失，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出去了。”

    “所以它哄骗了所有人，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它现在害人无数，逍遥法外的抢夺别人的身体，我们也只能视而不见了？而你们家大业大的这片宏梁，就这样甘愿付给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这样断绝在你们眼前，这样也可以吗？”鹿临光看着苦苦挣扎的鹿觉川，对方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她还有人没有见到，她在想念江清源，她还有一份祈愿等待完成，她不能就这样离开，这是她的鹿家，是他们的鹿家，她没有理由离开。

    而鹿临光在镜内拿起了一把复刻的一模一样的椅子，随后，她用尽全力砸向了眼前这层薄薄的镜面。

    这只是个故事，她知道。

    故事里面的一切都是悲惨的，故事里的一切都是惹人落泪的，她身临其境的参与在这个故事里，她借鹿觉川的眼看尽了对方所经历的人生，她感同身受于此，她同情每一位延续在其中的人，但她从不是这个故事里真实的存在，她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去完成。

    她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生死，也不在意自己的，就像入局之前她所说的，就当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吧。

    季折夜，我也不知道这一砸下去我能不能活，但你一定在屏幕外面看的很清楚，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选择是否正确，无论有多少人重新再去问我这个问题，无论这个问题要被问多少遍，无论被问这个问题的是不是我，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回答同样的答案，我不知道。

    这本就是一场需要将命当做赌注才会有结果的冒险。

    但你可以找出最好的结局，对吧？

    我只能很盲目的相信你，因为事到如今，只剩下你，我们所有的努力你都历历在目，我们所有的牺牲你都一定铭记于心，那么，拜托你了。

    爆裂开的蓝光淹没了整座洞窟，本可以稍作拦截的魂灵们最终没有阻止鹿临光的所为，他们也累了，也早就想要解放了，只是贪生怕死的本能让他们做不出这样的决定。鹿临光不怕，那就让她去做吧，永生本就是一种折磨，痛苦，该结束了。

    透亮的半空荧幕黯淡了下来，站在座椅旁的鹿临光呆滞的盯着前方的地板，她回到了藏书区，但和泉烛秉一样，她精疲力尽了。

    漆黑的光幕上闪映着几个大字：两个世界。这是她带回来的线索，这让季折夜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想法，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罢了，一个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划分，这就是真相，他们用命填出来的，可悲的真相。

    “你应该差不多知道了吧？”把鹿临光安置在躺椅上，管理员取走了浮在空中的书籍，他看着季折夜很是宽慰的鼓了鼓掌，这是为鹿临光所响起的一份尊重，也是送给季折夜的，他猜得差不多了。

    “我们所存在的这个图书馆，只是一个大型的游戏，对吗，”没有疑问，季折夜只是把自己先前得到的全部线索都整合了起来，而得到的结果，就是他所说的一切，“所谓存在着不可打破的，约束我们的规则，只不过是整个游戏当中的一些底层逻辑，或者是游戏本身的一些玩法所带来的限制，至于为什么会有层规，也是出于这样的逻辑，你也不例外。”

    “中间出现的字体和提示，你说是你提供的，但我想就算我们不去寻找，这些东西也迟早会跳到我们面前吧？因为我们卡关了，就像每一层的硬性规定一样，当我们无法离开某一层时，就必须出现一个置换的代价。有一张纸条上写着规则是不完整的，我现在明白了，并不是说规则不让我们离开，而是游戏的设定无法让我们离开，没有找到线索，游戏就无法推进。我们必须找到线索，才可以解锁下一个环节的游戏。”

    “这才是不完整的程序。”

    “我很好奇，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哪条线索让你产生了这些怀疑，”管理员坐在他的座位上前倾着身子仔细听着对方的讲述，他的表情充满了期待，季折夜所说的话甚至让他少有的没有露出那副假笑，“我有给出什么相关的线索吗？”

    “首先你能够回答我吗？”季先生坐在椅子上，他把情绪用字词一句一顿的表达在了脸上，“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那些你历历在目的我们，那些已经离开的逝者，他们的死状，是什么样的？”

    管理员张开了嘴，他的舌头蠕动着，但季折夜什么都没听见，他干着嗓子牵动着脸上的肌肉抽笑了一下，他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对方无法回答他，他知道。

    对方无法回答他们的死状，也无法回避他的提问，因为规则不允许，因为权限不允许，因为程序不允许。管理员之所以那么的讨厌泉烛秉，原因很简单，因为泉烛秉的人生线索就是游戏，就是这个图书馆本身，这是泄密，所以他不被待见，也被程序所讨厌。

    那个满是0和1的房间是最后的佐证，整个图书馆都是一个大型的，没有开发完成的游戏，他们不是第一批试验的人，整个游戏都是demo（测试版），他们只是负责进来试错，然后给程序给予反馈和调试的人，而他应该拥有某种类似于主机的权能，他可以直面管理员并向他提问，还能够得到部分回答，其他人则没有这个待遇；只有他才能够在每个楼层的对称卫生间来回穿梭，而其他人则不能；管理员点了每一个人的名，暗示的每一个人看他们的故事，只有他自己，没有被这样对待。

    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完全正确。”管理员站起身，对着季折夜深深的鞠了一躬，是的，对方猜得一丝不差，这就是图书馆的真面目。走到现在的，还能够冷静全盘复原的，只有季折夜，他值得尊重，那些为他铺路，坚守信念到最终的每一个人，都值得尊重。

    “作为奖励，我本该让主机也上线，让你看看你的未来，然后这场游戏就会结束了，但可惜，季折夜，你知道的，你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管理员托着眼前的侦探来到了光幕之前，让他看到了上百亿个不同的故事和人生，“在进入图书馆之后，你的人生在此定格，乏味的过去如你所言，没有窥探的必要，可停止的生命不会继续走动，你也没有未来。”

    “我只能送你一个故事，它是悲痛的，但你能从中取得些什么，如果是你的话，你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是我能够给你的，这是我们能够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这是从未被命名的故事，也是千万个如出一辙的人生，但别忘了我们的初衷，安静的观看就好，会有人做出她的选择。”

    “这是她的，未名之事。”